既然人還活着,那先前的種種異狀,總結而成,就指向另一種可能——
回光返照。
這對她來說,是一件好事。驗證了複生的死屍,并非從現在開始流行。可甲之蜜糖,彼之砒霜,對今天要過門的新娘子,怕就是壞事了。
畢竟回光返照可撐不了多久。
果不其然,舉辦完婚宴的當天晚上,就聽聞張員外家的大少爺死在洞房花燭夜。
坊間傳得極為難聽,什麼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什麼馬上瘋,裙下臣。什麼克死親夫,惡毒之婦。
種種流言蜚語,傳得沸沸揚揚。峻宇雕牆的大門一關,閑言碎語傳不進來,哭聲與哀嚎也都傳不出去。
寒深露重,披着單衣的過門媳婦,被拽着頭發,扯到正堂前,聽候主母發落。
家丁們高舉着火把,照亮烏黑的夜晚。人人嚴肅以待,可見今夜必不能簡單收場。是要實行私刑了。
張家主母成庭生眼淚流盡,哽咽得難以發聲。她吸着氣,抽泣了半晌。方才擰着帕子,趴倒在兒子陳屍的棺木前,上了三炷香。
被壓在堂下的新婦,衣裳不整,僅着單薄的衣裳。本就不受家人重視的她,夜間更受不了挨凍受寒。人跪得久,難免凍出個老寒腿。
但看這氣勢洶洶的架勢,哪還能有個好賴的以後。
古往今來,沖喜的婦女假如能讨個吉祥頭,那害病的郎君兩三個月内不死,大不了守寡餘生。但若是不幸,一過門,那不中用的夫君一命嗚呼,往往就會落到新婦這種地步。
人嫌鬼憎,既無名聲,又無人憐。
那新婦何等聰慧,當下磕頭求情,“求夫人饒小的一命!求夫人饒小的一命!小的願意終身守寡,不再另嫁。有生之年日日焚香,夜夜祈禱,感念少爺的恩德,為張家磕頭誦經。”
可過戶的婦孺撞上森嚴的高門,縱使再聰明,也逃不過這嚴厲的門規。
奔走的奴婢們摘下紅綢,換上白段。通紅的燈籠取下來,改用蒼白的燈籠裝點。成庭生就在那慘白的燭火間,居高臨下地睨着兒媳婦。
兩捧疲憊的魚尾紋端,刻寫着滿心滿眼的恨。
恨這個一入門就克死她兒子的媳婦,恨她希望能椿齡無盡,卻早早撒手人寰的兒子,恨早和外邊金屋藏嬌的妾室暗中媾和的丈夫。
成庭生流着淚,作燙紅了的刀刃,主要講究一個庖丁解牛,直來直往。
“你能嫁給我兒子,是我兒子的福分。你作為他的媳婦,生當盡忠,死亦同穴,才能讓長輩安心。放心,你故後,我一定會為你們二人合葬。黃泉路上,不孤苦伶仃。”
她朝一旁的婆子使了個眼色。
得了使命的婆子,摩擦雙手生熱,撈起擺盤上擺着的白綢,落在新婦脖頸前。
新婦急呼,“夫人,我會為郎君守孝的!不管往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還是四十年,我都會盡心盡力侍奉他的牌位,為他燒紙錢、添燭燒香!求您饒了我一命吧。”
到底還是不懂。成庭生眉目冷冰冰,似中庭冷淡的月光。
妻子殉夫,除了能讓花錢買來的媳婦,下去陪陪她那不幸逝世的兒子之外,還能成全兒媳婦忠貞節婦之名,換取光耀張家門楣的盛名。
不僅能一舉洗去阛阓流傳的污名,還能被稱作是有情有義之家,被官府頒發一座貞節牌坊。讓他們張家在街坊風風光光,就算捅到十裡八鄉,也能稱頌上幾句。
用一個女人的死,交換一個門庭的榮耀。那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兒媳婦從一開始就打錯了主意。
不怪乎兒媳婦眼皮子淺,他們張家本來就是尋一個生辰八字方便沖洗的人家,而哪戶好人家願意把真當心肝寶貝寵的孩子,送入一腳埋進土裡的府邸。
貧瘠的土壤澆灌不出芬芳的花,可憐之人會一路下滑,越來越可憐,而無人憐惜。
那膀闊腰粗的婆子,用白綢一把勒住新婦脖子,在她頸後打了個結,打緊了。
新嫁娘一下喘不來氣,求生的本能使她死死抓住套住脖頸的綢子,想要扯開、掰斷,偏無回轉之力。
忽而,一顆沒剝殼的開心果打中婆子腋窩。叫她一時整條臂膀發震,再提不起勁。
有了喘息空間的新娘子,兩手撐着地面,一個勁咳嗽,嘴角口水橫流。
“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切莫趕盡殺絕呀。”
屋檐上傳來一句嘹亮的哨聲,衆人聞聲,仰頭看去,隻見正脊上端伫立着兩道身形,一紅一白,擱濃墨的夜幕下煞是顯眼,隻一眼就能驚得人神魂出竅。
紅的那一位擁着白的腰身,身法飄逸似鬼魅,轉眼便至衆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