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中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斑痕,逍遙子眼中劃過一絲厭惡,但是很快那抹厭惡又被懷念所取代,他的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色。
這具身體是師父給他的,用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很多地方都已經出現裂紋,就像沒有燒制好幹裂的泥俑一樣,這是他跟常人最不同的地方。但是也正是這具身體承載着他的前半生,承載着一些美妙的回憶。
他曾跟着師姐一起上山,看着她在水裡撲騰,濺了一頭一臉的水拼命地扯着他的衣擺往下拽。清澈的河水映照着她同樣清澈的眼睛,幾乎讓他無所遁形。不小心觸及到河水的部分已經變軟,他的雙腳無法像師姐一樣真正的踏入水中。但是他又不願承認他跟師姐不同,他咬着牙像往常一樣笑着安撫師姐,手中用力将她從河水中拽出來。
他們雙雙跌倒在岸邊,師姐濕漉漉的少女身體緊緊地貼着他的身體,身上的熱氣清晰地提示着他,她是個活生生的人。他一時間愣了神,忘記自己不能沾一丁點水,呆愣着任憑師姐壓在他身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充滿歉意地給他施了一個淨衣術。
他慌忙推開師姐,怕她看到自己的窘狀,背過身去将自己的身體烘烤幹。他很擅長用火,轉眼間他也跟師姐一樣暖融融的,隻不過他的身上還殘存疼痛,那是泥巴化開的感覺。
“我的淨衣術比你用的好,師姐。”看着師姐錯愕的臉,他還是欲蓋彌彰地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解釋了一句。他暗中祈禱師姐沒有因為自己推開她而感到惱怒。
不知為何,無涯松了一口氣,她臉上的紅暈早已褪了下去,隻不過灼熱的耳垂還有淡淡的紅意。這出賣了她,他腦袋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但是緊張的卻是他自己,他的心越跳越烈,無法平息。他想他的這具身體大概是壞了。
回道觀的路上,無涯一反常态沒有圍着他說話,甚至也不看他,一路上看看樹看看鳥,甚至連掉了朵花她都會驚訝地跳起來,仿佛隻是一個沒出過門的小女孩,而非一個前一天還降妖除魔的道長。
他好像知道為什麼,卻又不敢信真的是這樣。于是他也沉默了一路,好像在跟人較勁一樣。他能跟誰較勁呢,除了師父和師姐誰都不會在乎他,他在跟自己較勁。他有些讨厭他自己了。
最後無涯踏入道觀的院子,終于沒忍住發出喟歎:“回家了啊,好累。”
其實她怎麼會累呢,她是一個有護體金光的道長,無所不能、堅不可摧,能追着妖怪翻三個山頭氣都不喘一下。
“是啊,好累。”他如蒙大赦般回了一句。
他們一起推開門,無涯要回去換衣服,在她轉身離開時他問了一句:“你覺得我醜嗎?”
無涯詫異回身,将他上下打量:“你腦子壞了,全天下沒有人比你更好看。”
你看,師姐總這樣誇他,将他誇到盲目,盲目到以為這幅光彩奪目的皮囊能夠一直保持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發現我變了,變醜了你會不要我嗎?”他又問。
他覺得自己很愚蠢,愚蠢的像是凡俗中陷入愛戀的凡人男女,等待着心上人的評價,問一些虛無缥缈的事,企圖得到一個誓言。
“算了,當我沒問。”他又改口。
“說什麼呢,”無涯皺着的眉還沒有松開,“最近沒人給你送花你不開心?”她思來想去隻有這一個理由。
逍遙長得俊,勝過仙人,每次下山都必引起旁人駐足,有膽子大的會朝他扔果子扔鮮花,堪比潘安在世。他什麼都不接,闆着臉也不笑,躲在她身後,最近幹脆不出門也不見客。現在是……不習慣了?
無涯實在難猜透少年心思。
果然,逍遙眉眼間浮現一抹生動的怒意,他也擰起眉,剜她一眼拂袖而去,并放言:“師姐什麼都不懂!”
“哎哎哎,别忘了煮飯,今天師父不在。”她在身後連連呼喚。
傍晚,還是他冷着臉挽着袖子作羹湯。他不能碰水,所以洗菜刷鍋是由無涯做的,她邊洗邊舉着一根油綠的黃瓜湊過來看他。
“還生氣呢?”
師姐脾氣好,被他莫名其妙地甩臉子都不惱。但其實他不知道,無涯覺得美人含怒也頗有一番風情。她隻當逗他玩的,從小到大她最愛幹這個。
“我沒生氣。”他解釋道,開口還是有些委屈。難道師姐覺得他在意那些凡俗女子的仰慕?
“逗你玩的,我知道你怕人多,喜歡清靜。”無涯洗完掰了一節黃瓜尾巴放嘴裡嘎巴嘎巴的咬,“那個誰,山下小書不也是這樣,白白淨淨的,不愛說話。”
逍遙默默翻了個白眼,“人家小書不是不愛說話,是怕你。”
小書今年十八歲,早就是十裡八鄉有名的斯文男子,多少人沒見過,唯獨不願意見她。還不是因為她小時候抓毛毛蟲吓唬人家,大了帶他去别人家抓鬼玩。
他懷疑小書也歡喜師姐,要不然小時候被吓過長大還死性不改跟着她去抓鬼,吓得高燒三天。隻是他又愛又怕,又覺得男子漢大丈夫丢臉了。
想起自己幹過的“缺德事”無涯就嘎嘎樂,“對啊,他們都怕我,就你不怕我。”
對啊,就他不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