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升竹眼神一凝,心中漫出一陣慌張,雞皮疙瘩慢慢地爬上來。果然,他低頭,一張身上繪制着一個碩大符文的紙人踩住了他的衣擺,并且正一步步地向上爬。
紙人的臉上是僵硬的笑容,雙眉彎彎猶如一柄鋒利彎刀,眼珠動也不動卻憑空而來一陣陰寒。它從溫升竹的腳邊爬上他的膝蓋,又沿着手臂向上,溫升竹就像被蜘蛛爬過身體一樣,毛骨悚然。
這是逍遙子放在神殿用來監視他的紙人。一開始隻是遠遠看着,做一個沉默的影子,一夜過後,溫升竹發覺它的位置變了,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它,可它卻沒有再動一下。結果第二天一早醒來,它的位置又變了!
他們的距離被縮短了一半!
它在黑夜中,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而現在,這個紙人正慢條斯理地揮動手臂,撫了撫他的側臉。從臉頰到眼角,溫升竹睜着眼,突然感受到了當時在亂石頂時被藤蔓纏住的恐懼。
它會幹什麼?
挖掉他的眼嗎?
可是紙人卻停住了,它沒有什麼動靜。溫升竹就這樣與它對峙,背後冷汗直流。
終于,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小紙人收回了手。它僵硬的臉上第一次沒了笑容,而它死闆的眼中卻第一次現出情緒。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呢?感歎、惋惜、欣賞,還有嫉妒,瘋狂地交織在一起,像是要盯穿了他。
“神子,我的神子,你的魂魄、身體、容貌,甚至這雙眼睛都這麼合我心意。”它說話了,聲音猶如鏽蝕的鐵,嘔啞嘲哳。
溫升竹聽得恍惚,此時他早已沾濕的衣襟泛起涼飕飕的寒意。他忽得想起,自己似乎在哪裡聽過這樣的聲音。
在哪裡呢?這個念頭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他腦袋裡回蕩卻抓不住。
“你是誰?”開口時他已經沒有這麼害怕,想要找出這個聲音究竟是誰的想法占了上風。
“我是誰?”那紙人又笑了,笑了之後他的聲音清亮了些,“我是你的父親啊。”
他說得理直氣壯,甚至聽起來那麼像父親。可溫升竹卻升起被羞辱的惱怒,他的父親為了保護他而死去,他決不允許有人在他面前裝神弄鬼。
“你決不可能是我父親!”溫升竹咬牙,字句從他口中迸出。
“我創造了你,養育了你,陪伴了你這麼久,你竟然不相信我是你的父親嗎?”那紙人反倒荒唐地歪了歪頭,擺出一副大為不解的樣子,繼而又道:“你的成長變化我可是一直都看在眼裡啊。”
它說話又更清晰了,甚至如美酒般醇厚。而随着它的話語,這裡的空氣振動,仿佛真的發生了變遷似的。許許多多個身影突然出現在溫升竹面前,将他團團圍住。
走馬燈般開始一起一坐,一動一止,他們都長着一張臉,都長得跟溫升竹一模一樣!
“這個是在永嘉的你,這個是在吳郡的你,這個是在梁溪的你……”小紙人一一向他介紹,“還有這個這個,都是你啊。”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溫升竹隻覺得神如遊入太虛,昏昏然難以分清,這些人都長同個模樣,身量也差不多,都是小小一個的懵懂幼子,可他明明記得之前自己一直在臨安生活,後來才遷到平城住進沈家,哪有什麼永嘉、金陵的!
“哈哈哈哈,你聽不懂嗎,你這般聰慧,一點就通,我不信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你隻是不願意承認罷了。”紙人仰首大笑。
“不妨事,我來告訴你。你是我的一段奇遇,我在那一天差點死了,卻偶然遇到你,誕生在竹林中的小娃娃。旁人要是見了必定不識貨,認為是有人遺棄的,可是你長得那麼好,鐘靈毓秀,怎麼可能是尋常凡人?”紙人頗為得意道,“我一眼便看出你是這片竹林的靈,我将你帶走分成好幾份,你猜怎麼着!”
紙人撫掌,溫升竹卻惡心欲嘔,他胃中翻騰,身上又極冷,眼前一陣陣炫光,他能猜到它做了什麼。
“你啊,真的不讓我失望,竟真的長成了許多個娃娃,你說是不是比造化之術還要神奇?”紙人臉上露出狂熱,它的唇角又提了起來。
“脫胎換骨,是為我們泥人準備的,而你天生天養,壓根不需要這些。我為你們都找了父母呀,都是頂好的人家,他們養着你,就是為我養着你,有朝一日……”
溫升竹懂了,有朝一日他就會成為這個紙人的承載者,叫它脫胎換骨,奪舍了去!
“逍遙子,原來就是你。”他幾乎恨透了他。
這是遲來的一句,卻也不算晚,他幾乎是驟然響起了這個聲音為何熟悉,當紙人慈愛地看向他的時候,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他腦海中。
是平城主簿!沈父的知交好友,怪不得,怪不得,原來早有這麼一個人日夜陰毒地盯着他,窺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