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儀式所要用到的香已全部制備好,由一衆白魚人駕車浩浩蕩蕩地運去魚谷的中央前庭。
他們剛入魚谷時前庭環繞着奇花異草,地上鋪設着透明闆子,而中間則是空蕩蕩一片。現在那裡已經搭好了高台,典禮之盛大恢弘初具雛形。
崔冉跟着人群排好了隊往裡走,邊走邊聽身邊白魚人為她稱述這裡的排布,并在腦海中拼湊出前庭的樣子。它被劃分成裡外五層,最外一層是白魚人所在的地方,往裡一層則是高可通天的龐大木架,楠木被煙熏過又刷了桐油,防腐防水。上面盤伏着頭身尾三段分離的魚燈,通體暗紅,眼珠中空,以便其中操縱的人能夠看清外面。
向内的第三層則是黑魚人所在,是日他們将與白魚人隔燈相對,這既能保證全部魚人都同享盛事,見到魚燈上下翻飛的壯景,又能凸顯兩方身份地位不同。
而最後兩層則分别是一道水渠和一座蓮花座。魚谷是被水環繞的,白魚黑魚都要依仗水生存,因此魚谷中人将魚谷唯一一道河取名為魂河。每逢初一十五人們便會去魂河上放河燈,傳聞若是真心祈求神的眷顧,寫着自己的願望的河燈就會沿着魂河飄向上界。而這水渠便是仿照的魂河而建。
作為奴隸,崔冉無法靠近蓮花座,她隻能遠遠地看着,聽相熟的白魚人給她講這座蓮花台是怎麼得來的。蓮花台的骨架是由逍遙座下兩童子親手搭建,而上面蒙着的紅綢則是由名門望族中的未婚少女一針一線繡出圖案之後又繃在上面的。
至于繡圖,則是六道輪回與閻羅殿裡的各式各樣青面獠牙的妖怪。而蓮花瓣間則放着表情痛苦扭曲的小娃娃,他們之中又穿梭着小魚,小魚口中一個個都銜着珍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崔冉做道士做了這麼些年,第一次見這樣的蓮花台,毫無聖潔甯靜之意,反倒是充滿惡意與不适。隻不過魚谷人不以為意,他們解釋說這是因為要從阿鼻地獄中脫胎換骨而出,才能夠修成正道飛升成神。
“人生來有孽,有的深有的重,重的就像我們做奴隸洗清自己,才能不被這具皮囊所累,早日飛升化龍。”他們是這樣說的。
崔冉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她想反駁又不知從何說起。白魚人心甘情願做奴隸,原來是為了更宏大的夢,他們并不知道,這個夢隻是一個謊言。但并非所有人都想成神化龍,譬如斷室裡的少部分,早已有了屠惡龍的念頭。
隊伍還在有條不紊地往前移動,他們要将自己準備好的香一個個插進魚燈裡。離近了崔冉才看清,原來大魚燈是由小魚燈合成的,每個小魚的嘴巴裡都要插上一隻香,這樣點燃之後才有鱗片燃燒的效果。至于這些香如何在同一時間點燃,便是逍遙子的神迹了,作為禮官,他将施法于刹那間将香全部點起。
放香需要鑽入魚腹之中,崔冉從大魚口中進去,一排排将香插好。從外面看真像被一條魚一口吞下,而紅彤彤的綢布映照着她的臉,就仿佛與大魚搏鬥時産生的滿臉血痕。借着放香的由頭,崔冉将這裡面仔細打量了一番,卻并未發現什麼蹊跷,看來問題隻出現在香上。
放好了香,接下來就是引水。水由黑魚人從神殿引來,纏繞在他們隊伍中,水波蕩漾看上去猶如天上銀河,到了水渠邊,領頭的手一揮,水就注入渠中,密不透風地蓋住渠底,真像道流淌的河。
崔冉與他們挨得并不近,卻能夠清楚地聞到熟悉的香氣,每個從神殿而來的黑魚人身上都有,難道神殿之中常年累月燃着魂香?崔冉低頭思索,魂香用以招魂安魂,為何要用在沒有什麼異狀的活人身上?
還是說……眼前這隊黑魚人根本已經死了?
若是逍遙子已經把它們練成傀儡,那它們魂魄不穩便需要魂香來安撫,如此想來便能說得通了。
仔細看去,這隊黑魚人确是手腳僵硬,連面上的神色都是統一的。
既然水來了,崔冉便問身邊相熟的白魚人:“這是不是神水?”
她問得聲小,白魚人卻倒吸一口涼氣回道:“你不要命啦,衆目睽睽之下就要取水?”
“不是衆目睽睽,我隻看看,說不準典禮後會有些許神水賜福給我呢。”崔冉很誠懇道。
“熟人”也并非十分相熟,不了解她表現得越老實心中就越是不安分,答應得這麼好,那必定是要出手了。白魚人放心了,安慰她道:“你有福氣,說不準能拿到神水。”
他說的是典禮後的賜福環節,作為典禮官的逍遙子會挑選運道好的魚谷中人賜予他神水,叫他服下。傳說沾了神水便可百病頓消、返老還童,所以人人都盼望能夠叫逍遙子看上一眼,沾上這無上的榮光。
“嗯,我也覺得我運道是很好的。”崔冉連連點頭附和。
偷水這事剛按下,白魚人便收隊回香室。見崔冉沒了機會,白魚人也就放松了警惕,不再盯着她。誰知崔冉跟着隊伍回去,卻不似來時靠前,反倒一個人拖拖拉拉地墜在了隊尾。就這樣走了一半,隊伍中就悄悄地少了一個人。
少了的正是崔冉,她記得回前庭的道路,很快就摸回水渠那裡。前庭有人把守巡邏,圍得水洩不通,但是崔冉依舊有辦法。
她先是潛蹤匿影靠近一個在最外層走動的黑魚人,在搭上他肩膀的一瞬就變作了他的模樣,她經過千挑萬選,這是一張極為平淡普通的臉,叫人看許多遍都記不住,更不會發現被掉了包。那人忽得見到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欺身上前,着實吓了一跳,剛想出聲卻被崔冉一手捂着嘴一手幹脆利落地扭斷了脖子。
死了的黑魚人迅速化為一條細長黑魚,被崔冉接住順勢收入袖中。緊接着崔冉就補上了他的位子。
崔冉許久沒殺過人,手卻沒生,甚至她的丹田之中還有一股灼熱升起,叫她躁動不安,好似唯有鮮血才能夠平息。這經過陳設的前庭蔓延着令人心煩意亂的氣息,崔冉明白自己被影響,默念清心咒企圖擺脫。
巡邏隊伍要時刻變換位置,崔冉也得以順利混入樞要之地。她離水渠十分近,近到隻要輕輕彎腰便可伸手掬水,而這水波粼粼,也似在引誘她。
崔冉取出了瓷瓶,在那其中有半節清水和兀自昏睡的白魚沈天野。他的尾巴正在無力地擺動,現出一副垂死之态。
她低下頭,正巧在微波泛起的水面看到自己模糊的倒影。這倒影是她,卻又不是她。倒影生着威風凜凜的兩支長角,眉心一點閃着銀光,是她的龍鱗。她比之前還要高些,瘦削些,面容凜冽嚴肅,倒影中的她已經化為龍了。
這是多麼美好的幻境,仿佛變作了真實。崔冉眼睛一眨不眨,乃至聽到了來自水波的呼喚。一陣陣的聲響逐漸擴大,變為濤聲,濤聲又合成窸窸窣窣的低語。
這低語向她傳遞了一個訊息,隻要多多飲水,她便能伐筋洗髓,由一條半龍化為真正的龍。至于沈天野,便随他去吧,等到了上界什麼樣的俊美男人得不到?
若是凡人見到這樣的幻景恐怕就要全身心投入其中,毫無顧忌地大口喝水了,喝了之後便會變成白魚,跟遭殃的沈天野一樣。可崔冉早就作了準備,靈台清明,絲毫不為所動,反倒向後仰身,叫自己的倒影離開了水面。
這水也有古怪,是跟魂香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個前庭步步都引誘着人做出铤而走險之事。如她真的貿然取水,恐怕會立刻招緻這裡衆多黑魚人的攻擊。
崔冉離開水面,将瓶口自己用法術造出的水膜抹去,傾倒瓶身,沈天野順勢滑下,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入水中。
他先沉了底,好半天才擺着尾巴吐着泡泡從水底浮上來。白魚與白水渾然一體,水渠邊黑魚人走來走去,都沒有發覺有這樣一條外來者已經坐擁這珍貴神水。
崔冉停駐片刻,感受着自己腦海中沈天野與她相連的一部分魂魄重新活潑起來才放心離去。
白魚人沒有騙她,他有救了。
“你好好等着,等黃昏時分我再來找你。”崔冉傳音給他。
水裡白魚搖了搖尾巴,作點頭狀,表示自己知道了。
魚谷中的光稀有,白晝比黑夜要短很多,至于黃昏很更轉瞬即逝,日頭很快就落下,隻留窄窄一道餘晖。
在天色陷入昏暗的一刹那,崔冉又變回蛇身從陰影處潛行離開,她要去找溫升竹。
原本她并不知道神殿在何處,但空中香氣經久不散,簡直是一條清晰的線索指引着她。她循着香氣繞到了神殿的外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