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半夜會聽到叮叮咚咚、窸窸窣窣的聲音,似疾走,有咳嗽,又似落葉清掃,起初他還會悚然一驚,披衣下床,推門入庭,四下巡視。
可是外面唯有夜涼如水,庭院空明,草木幽黑寂靜,偶有一兩聲蟬鳴回應他。這裡沒有别人,隻有他。那些都是他的幻覺。
沈天野告訴他這都是因為血珠污染,他們魂魄從血池中走了一遭,髒東西沒有祛除幹淨,等時間久了,自然會被吸收,不必多心。于是他強行逼迫自己合目睡覺,硬挺到半夜,熬出眼下兩團淡淡青黑。
後來他白日也出現幻覺,并且越來越真實,越來越離譜。有時候他會看到崔冉在對自己招手,他一晃神,原是崔冉正對着沈天野說話,有時候他會看到崔冉身後伸出蛇尾,慢吞吞地蹭過他的肩膀、腰肢、還有大腿。他甚至能夠感受到這種觸覺,衆目睽睽之下,叫他忍不住發抖。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幻覺。隻不過崔冉隻在白天出現,夜晚很少出現。
唯有一次,她進入自己的夢。夢裡她穿藍衣,灰蒙蒙的,邊上滾一圈赭紅。亦正亦邪,低着頭專注地寫字,他湊過去看,崔冉卻驟然發難。
她抓起一張符紙拍在自己胸口,他的真心話就不受控似的接二連三滾出來:“崔姑娘,崔冉,我心悅你。我知道你是妖,我是人,你瞧不上我……若你願意,我與哥哥一同侍奉你也是應當的。”
他說的颠三倒四,卑微極了,若是讓熟識他的人見到了,這樣一位清貴公子,平時從容端方,竟在一位姑娘面前不知所雲,會以為他被妖怪上了身。
崔冉卻不吃這一套,她冷哼一聲,一劍将他捅了個對穿,斥道:“癡心妄想,凡人不過是蛇的盤中餐、腹中食罷了!”
他猶不肯悔改,急道:“我情願給你吃,你若吃我我沒有半分怨言。”
白娘子與許仙怎麼分開的?是因為許仙懷疑白娘子,見到一條白蛇真身吓暈了過去。他絕不會犯這種錯,而且,他突然滋生一個陰暗念頭。
崔冉将他吃了,他的骨血就與崔冉融為一體,不就比的過哥哥一個小小契約?那時候他與崔冉才是緊密不可分的。
吃吧吃吧吃吧,他恨不得将自己送到崔冉嘴邊去,叫她用嘴唇牙齒碰觸他的身體,他潔淨的身體。
若是她不肯,那便換他來,他會把崔冉含在嘴裡,舍不得吞下。到時候他們首尾相抵,耳鬓厮磨,豈不是最幸福的事?
可這隻是他的希望,他充滿希冀地看向崔冉,任憑自己的血液噴湧而出,将他們都染紅。崔冉不再搭理他,她不屑一顧,抽出了劍起身要走。
臨走還扔下一句話:“真惡心。”
溫升竹的血一下子涼了,他還記得自己的儀态,雖跌坐在椅上,卻猶如一隻衰敗的玉蘭,内裡朽爛了,還要撐着一層美麗的外殼。
很美,可崔冉看都不想看一眼。
她從他的夢境中離開,溫升竹徒留原地,狼狽的身影僵直,半響才擡起頭來。
夢醒了。
他難以呼吸,按着胸口拼命喘氣,那一張符紙重若千鈞,被捅穿的感覺猶在。
而他的耳畔又響起聲音:“呵,看你這樣真是可憐。”
又是幻覺,他閉上眼,狠狠道:“閉嘴。”
這道嘲諷的聲音是他自己的,是他幻想出來的心魔,日日夜夜糾纏着他不肯罷休。從什麼時候出現的呢?萬壽寺?還是亂石頂?還是更早以前?
他在姚府宴席上就聽到蠱惑:“去啊,去誘惑她,你喝醉了,這不是你的錯,倒在她懷裡,讓她接住你……”
他忍住了,甚至拒絕了崔冉想要救他的想法。如果在那一刻就結束,那麼他也不會泥潭深陷,再難自控。
可是崔冉又将他拉起來,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從死亡的懸崖上拉回來。
這是崔冉選擇的,怎麼能怪他?
“你心心念念的崔姑娘與你哥哥多親密啊,你也嫉妒吧,一個寄人籬下沒有親生父母的孩子,多麼渴望這樣的愛。”
“親密?他們隻是朋友關系。”溫升竹睜開眼,喃喃自語,似在與自己說話。他的表情痛苦,幾乎要碎裂,無數掙紮從他眼中閃過。
他嫉妒,卻不敢承認,不敢承認自己多年的聖賢書都白讀了,不敢承認自己原來有這麼陰暗的心思,原來心胸這樣狹隘!
“你是不是也在害怕?害怕她知道你的心思然後對你避之如蛇蠍?害怕他看穿你這幅清高面孔下其實扭曲到瘋狂?”
這聲音還在說,喋喋不休,在他腦袋裡萦繞。他想要把它趕出去,卻做不到,越是着急就越是聽的清。
這已經不單單是幻覺,而是心魔。
他能感覺到這怪物一直在他身體裡沉睡,直到今日趁虛而入,突然蘇醒,企圖将他改造成另一個樣子。
他不願意,卻又不得不面對,這确實是他心中所想。他一邊唾棄自己,一邊接受。
”你撿起鏡子來看看,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哪還有翩翩公子模樣,分明是個惡鬼,既然是惡鬼就别再裝了,坦然面對不很好嗎?崔冉是你的,你就要奪回來,至于沈天野,你殺了他,時間長了崔冉自然會把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