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窗子被猛的吹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大風灌注進來,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如怨如泣,在房間中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漩渦之中,“王掌櫃”的身影也随之飛長,一寸一寸,一尺一尺,轉眼間他就變成了一個肥碩高大的人皮怪物。
他的皮囊下是空蕩蕩的風,發出幽咽之聲。
“夫人,你是否會害怕?”他聲音柔和,卻暗藏着森森殺意。隻要姚夫人表露出一點點害怕或是嫌棄,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扭斷她的脖子。然後再找一個讓他舒心的女人。
沈天野也想到了,他恨不得附身到姚夫人身上替她回答。
說不怕,一定要說不怕啊。他在心中呐喊,生死一線之際,端看姚夫人演技如何了。
所幸,姚夫人沒讓他失望。
“王郎,是你自然不會。”姚夫人面色自然,恍若未睹,她嬌小的身影被攏在“王掌櫃”的懷抱中,幼鳥投林般,綠色紗衣輕揚,不過是他腰間的一個點綴。
“王掌櫃”得到了令他滿意的回答,還在繼續長高,他的皮囊和自尊心一樣膨脹,幾乎到了爆炸的地步。
他的頭頂到了房頂木梁,木梁不堪擠壓發出嘎吱嘎吱的破裂聲,簌簌木屑接二連三地掉落下來,落了滿地。
木屑之下,那張醜陋的幾乎要裂開的臉龐上面的神情突然頓住了,繼而浮現出一絲疑惑,“夫人,你這裡怎麼有生人的氣味?”随着這句話的問出,疑惑變成了惡毒。
“你在哪裡藏了隻小蟲子?”
他還是沒有停止對姚夫人的懷疑。哪怕姚夫人已經經過了他的第一重考驗,但第二重考驗接踵而至。
他還在懷疑姚夫人的忠誠。忠誠并非是愛,他既要姚夫人的愛,又要姚夫人為他肝腦塗地獻上一切,一絲一毫都不能背叛。雖然沒有背叛,他就不可能勾搭到姚夫人。
原本風流的桃花眼被撐得充滿血絲,一隻碩大的眼珠往左邊一轉,從書架上慢慢掃過。
沈天野汗毛倒豎,他緊緊地貼着一卷書,恨不得自己此刻真的是一張普通的紙,不至于引起他的注意。
眼珠轉動停了。
沈天野屏住了呼吸,他完全忘了,其實紙人并不需要呼吸。“王掌櫃”擁有掌控整座姚府動向的能力,姚府的一花一木,一個紙人,都出自他的手。沈天野毫不懷疑,自己的存在,就如同黑暗中一點螢火,亮的驚人。
他這條小命休矣。當“王掌櫃”的目光落在他藏身的兩冊書縫隙間,他腦海中隻有這樣一個想法。
居高臨下的死亡注視,将他整個人攫住。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口中喃喃道:“崔冉,對不起……”
生命的最後關頭,他第一反應是自己對不起崔冉,崔冉跋山涉水,從血肉中撈出他的魂魄,又因為為他找身體而被卷入這複雜詭異的事件中。可自己現在卻白白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到這裡了。
他閉着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紙人的死亡是不是沒有痛感?
一刻,兩刻,房中一片寂靜。
沈天野嘗試着又睜開眼,他看見那隻眼珠又慢慢地轉了回去,兩隻眼轉向了另外的方向。
在那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淺藍色的影子,快得讓人覺得自己是眼花了,可沈天野一眼就認出來,是崔冉!
他剛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來,甚至比剛才更加緊張。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是紙人,不過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崔冉,或者其他人,作為活人才是真正的深夜螢火。
他猜的沒錯。
崔冉後背一涼,野獸般的直覺讓她意識到有東西注意到了經過窗下的自己。
就在剛剛,她拉着溫升竹繞開東倒西歪的桌椅,提起一口氣,瘋狂地朝庭院外跑去。
可是還沒跑出幾步,溫升竹就發覺自己像是陷在了泥淖中,低頭一看,他的雙腳已經化作紙,與地面融合在一起。
于是他主動松開了崔冉的手。
“我走不動了,你走吧。”他并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其他任何情緒,隻餘平靜。他并不是不害怕,而是面對這一切是頭腦空白,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念頭。
這就是妖怪的世界,在這裡面,人是最微不足道的,也是最自不量力的,他突然覺得就算外面的世界也突然生出一股荒唐來,人憑什麼掌控這個世界呢?
崔冉匆匆回頭,有短暫的愕然,但很快恢複了堅定,她一手握着他的肩膀,一手從他腿彎穿過,将他抱起來,“别廢話,快走,出了姚府你就能恢複如初。”
妖怪構築的世界就是世人書中所記載的世外桃源、黃粱一夢,離開之後會發現于自身毫無影響。
溫升竹騰空而起,雙臂緊緊摟着她的脖子,整個人順從地貼進她的懷裡,閉口不言。
七仙在他們身後,漢鐘離變出一把鋪天蓋地的棕扇,狠狠朝他們拍來。張果老放出一群白色紅眼蝙蝠,緊随其後…一時間地動山搖,整個紙做的世界搖搖欲墜,即将崩塌。
而他們身前,墨色越來越濃,似乎并沒有出路。直到崔冉一頭沖進黑暗裡。
堅實的石子路讓她長舒了一口氣。
崩塌狀漸歇,溫升竹遲疑道:“他們好像……停下了。”被抱着的姿勢讓他的氣息貼着崔冉的耳廓而過,崔冉下意識偏頭,被吹紅了半邊耳朵。
然後她才敢回頭,一道無形的邊界将七仙和姚府主人都攔在了後面,三三兩兩客人狼狽地沖出來,挾着一身光亮落到黑暗中。
那處熱鬧非凡、燈火通明的壽宴,就被他們遠遠地抛在了身後,變成一塊模糊的白色亮面。
崔冉把溫升竹放下來,看着那塊白色亮面,突然問道:“你看過影子戲嗎?”
“什麼?”溫升竹一愣,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