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她昨天晚上确實做了夢。但不記得内容。
常言有道破财消災。那會不會反之亦然。
出院後第三天,有人聯系沈念升,說要接手張成翰的車行。
給的報價也巧奪天工的合人心儀。不多不少剛好七十萬。
聽電話裡清亮爽朗的聲音,大概是個年輕男子。
正式洽談交接當天,沈念升但見這位年紀很輕的小夥子。一米八幾大高個,不胖不瘦的,很有禮貌,甚或有些恭謹了。
他戴眼鏡,但并不遮掩住明亮的瞳眸。那雙眼睛黑亮發光,令人疑惑——它怎麼會是近視。
名叫肖燭南的年輕人非常主動。
自己帶了合約。把權責所屬都列得明明白白,也陪她一起跑了工商稅務更新注冊信息和财務狀況,臨了親切稱呼她為姐,讓她有事情可以找他幫忙。
沈念升隻覺納罕。但心裡是樂意的。他不是壞人。她能感覺得到。或者說,她從他的言行舉止處事為人中看不出破綻。
這确實隻是個一心想創業的小年輕。
把店子成功出手,舅舅全程跟着她四處奔走,簽約那天他寫完名字、按了手印,得了七十萬的銀行轉帳,數月以來的愁喪面孔終于随着一聲歎息舒展開來。
然而很快就又略微憂懼的說,這麼大一筆錢,還是盡快還了好。
普通人對巨額錢款的畏懼,得到或失去,都帶來一種壓力。它像鉛錘似的,彙聚着一團力,是魔力,也即一種磨砺。
他們沒将車行轉手的事情和舅媽說。免得節外生枝。
沈念升和舅舅主動聯系了催債的人,對方讓他們去公司辦理繳款手續。
當天,沈念升帶着舅舅從鄉下家裡出發,他們到了名叫融登投資的辦公樓,是一幢五層建築物,和常山鎮的糧站大樓一樣,有些舊,牆壁略有斑駁,但更顯威儀。
網絡詐騙集團竟也有實地作案據點。
舅舅大概是這麼想的,于是小聲嘀咕,什麼公司還有模有樣的!
和她們交接的是兩名業務員似的人,一男一女,男的自稱法務人員,女的是會計,拿着各種票據,轉賬成功後,讓他們填了登記表并給了黃色收據聯,法務則是出據了繳款證明。
一切都順暢的讓人難以置信。
這公司裡忙忙碌碌的職員們也都普通随常,和出版社的員工沒什麼兩樣。
然而他們知道,他們的業務會讓某些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嗎?
他們知道自己也是壓迫鍊上的一環嗎?
他們真的如所見般普通嗎?
“這段時間,這段時間啊——”出了大樓,舅舅欲言又止的别過頭去,言語遲滞好一段時間,“隻是苦了你啊!”發出一聲喟歎來。
沈念升沒應聲。
張成翰的車廠沒了,這其實是一件很無望的事。僅有的家底清空,現在可以說是沒有生計活路了。
一家子老小都有嘴,日子往後會很苦。
“我也不送你了,你節假要回來玩兒就回來玩兒。再有事,别摻和了!”
“成翰哥不回來,你們打算怎麼過?”
“這就是小瞧你老舅了。”他這才轉過來看她,“現在工地上可緊缺着咱這種老實肯幹的瓦工呢,除了這,貼磚、走水電,啥都能幹!活人還還會被餓死不成!”紅黑色的臉龐現出些精氣來,但目光仍是作難惆怅的。
不見光彩。
“我聽說你昏倒——”他有些氣憤又有些自責的說,“不禁覺得自己窩囊,還怕不好交代啊——”
我沒照顧好你們。
不遑多日,到了地下該如何向他們交待。
人老心也軟,氣力衰弱,意志消沉。
最不濟的,回憶成了刀光,偶爾讓人心疼;期望變成泡影,前塵無蹤。
舅舅獨自開着小面包車回去了。他沒送沈念升回家,他說那棟房子多年前是他一抹水泥一口磚幫着壘起來的,見不得它現在蕩蕩巍巍,頂荒涼的模樣。
他讓沈念升自己照顧好自己。
他鄭重囑咐她,不要再插手任何人的事了。包括他老張家的。他還說今年過年要給她包紅包,包個大的。
然後就開着吱吱呀呀的小面包車消失在她的視線中。
沈念升後來想,如果她執意跟去,舅舅大概也不會拒絕,會帶走她的。
泡泡從樓下升起後緩緩往上,她探出窗外,并沒有看到吹泡泡的人。
擡頭的時候,連泡泡也消失了。
那大概隻是一個美好的幻覺。
在須臾片刻間。
真實又虛假。
舅舅那天離開的情形讓她想到了這個六歲時洞視過的,沒有來由和歸途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