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墨淳的眼裡,實驗體也好,展澈也罷,他們都不算是人。
既然不算是人,就能随便處置。
什麼是處置,就是拆解,分析,組裝。是研究,規訓,調試。
他們是一個個生産線上的東西,而展澈之類的境外人,甚至僅為提高生産效率或改良生産物而提供的耗材。
展濁不知道他所描述的詞句,展澈能不能聽懂。但看着展澈愣愣望着自己的目光,那即便聽不懂,或許也有所觸動。
“我無法保證墨淳會對你怎麼樣,我不想污蔑他,但當你是我的……”展濁想說些什麼,可那個詞到嘴邊,他還是出不了口。
所以隻是歎了一口氣,不再多說。
因為當他是自己愛的人,所以不想他像野獸一樣被人對待,不想他像研究材料一樣被拆解,不想他像零配件一樣被取用。哪怕隻有半分的可能,他也不想展澈去承受。
展澈怎麼會是野獸。
他有快樂,有難過,有興奮,有落寞,他不是饑餓了就随處撕咬,也從沒把肥料隊員當食物。就拿他想和墨淳與滾刀走一樣,那不外乎是他覺得後者給了他尊重,而肥料隊員卻讓他覺得被區别對待而倍感寂寞。
你看,那麼細微的差别他都能感受得到,隻是他生長在境外,他從來不知道這些情緒有特定的名詞。
所以他會在展濁遇險時毫不猶豫地沖回來,在墨淳離開時于人群之間亂竄,會在滾刀罵他時委屈巴巴地垂着目光,還會因為賭氣,就是不願意回來和展濁說話。
展濁想起了他和展澈僭越過那一步的時候,那是他負傷,卻被殺出重圍的展澈背回來之際。他們就歇息在叢林的一個洞穴裡,展澈亂了方寸,到處找葉片嚼碎了敷在展濁的傷口上。
那會的展澈甚至還不會他們的語言,簡單的詞句都不知道,可他眼睛裡的濕潤和着急的憤怒卻比語言來的真切。
展濁在洞穴裡待了許久,久到肥料隊員都放棄了對他的搜尋。就像當敵人包抄過來時,權衡利弊之後,竟沒有肥料隊員折返。
隻有展澈,展澈對叢林的環境那麼熟悉,他不會不知道雙方力量的懸殊。可讓他跑回來的理由隻有一個,那就是對方是展濁。
展濁的傷口漸漸愈合,觸目的刀痕就在樸素的葉汁下結痂。而展澈像個歡脫的熊一樣,見着展濁的傷口不再流血化膿,能有力氣吃吃喝喝,甚至摟着他的脖子,啞笑着對他說着聽不懂的話,展澈快樂得上蹿下跳。
展澈的感激,展濁也能看懂。
所以當展濁緊緊地抱住了展澈時,展澈嗚嗚地在他肩膀哭了。
他一會哭一會笑,一會又蹭一蹭展濁的頸窩,直到展濁扣住他的脖子,親吻了他的嘴唇。
展澈愣了一下,而後越加熱切地回應了對方。
他是那麼笨拙和生硬,可展濁還是能觸摸到他的允許和渴望。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而在欲望退去,理智回歸之後,展濁撫摸着展澈滲出的汗珠,告訴他——“我和你是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間……我是說,實際上你該和一個女人,我不知道,我隻是……”
這話應該之前就說,又或者該在展澈聽得懂他們的語言之後再說。所以展濁隻是說給自己聽,畢竟展澈不過是靜靜地聽着他描述,卻又疲倦地抱緊了他。
所以他是在後來才得到展澈的回應,或許是因為這一直讓展濁有愧疚,他不得不在兩人的關系基本都被肥料隊員默認後,仍固執地提起。
他認真,執拗,非得要展澈理解他說什麼。
而展澈卻懵懂,疑惑,因為在他看來,這不是男人和男人或者男人和女人的問題,這隻是——“你是展濁哥。”
因為他是他的展濁,所以他想要。
因為他是他的展澈,所以他想要。
或許也就是那時候,展濁開始不解。他不知道所謂的實驗體到底是比人類複雜還是比人類單純,或許多數人隻是冷漠和虛僞慣了,看不透也不相信這簡單的表達裡,所包含的真情實感。
展澈又抱住了展濁。他聽完了,他能理解展濁的擔憂,能知道為什麼展濁不讓他和墨淳走,卻又不告訴他墨淳的身份。
展濁不想改變展澈所理解的美好。苦溝到處是債奴,展濁太了解所謂的美好有多稀缺。而與之相對的,他也能理解美好能讓人有多勇敢。
展澈說不出什麼話,抱了之後,他又轉身離開。
而後,他在那片叢林裡蹲守着。
他不知道自己在蹲守什麼,是因為展濁說實驗體被墨淳資助,而幻想能蹲守到墨淳,還是他想證實對方的說法,看看那些實驗體到底是不是真的隻是物件。
可若是證實之後呢?他不知道。有的時候人們隻知道想要答案,卻不知道得到答案後又該怎麼辦。
事實确實像展濁所言,那些副本被關在籠子裡一箱一箱地送過來,拴着項圈帶進了廠房。廠房的門一關,便隻剩下嚎叫和哭喊。他偶爾能從廠房裡看到有人出來,他們清洗着滿是污濁的手,沉默地寫着冰冷的報告,再冷漠地低聲交談着。
實驗體會被損耗,于是會有人挖坑,堆放汽油,丢殼。
烈火熊熊燃燒着,這個過程竟和處置債奴一模一樣。
展澈躲在葉片裡,感受着洶湧的熱浪。
墨淳知道嗎?或許墨淳不知道,那要是不知道,資助也錯不在他。又或者墨淳知道,但或許展澈在墨淳的眼裡是不同的,所以墨淳會教他讀書認字,會讓滾刀來親手帶他。那即便他跟墨淳去了沃水,他也是墨淳的朋友,是滾刀的朋友。
他不用去考究墨淳到底怎麼對待境外人,怎麼對待實驗體,他隻需要感受墨淳怎麼對他就行了。
但不是,理智告訴展澈,不是。
可為什麼感性又告訴他,若是墨淳也不把他當人,或許他就不是人。理智所帶來的客觀是那麼冷漠,冷漠到讓他認識到他與文明的差距。
直到那個實驗體看到了他。
實驗體幾乎不來廠房,他需要做的就是待在玻璃櫥裡,等着人們拿他和副本的指标比對。偶爾會放他出來,也是猜測着既然那麼像人,或許得像人一樣透透氣。
他不會逃跑,所以沒有項圈。他乘坐卡車送來,站在廠房門前。他看着那些副本,眼裡似乎有情感,又似乎沒有。
接着,他便嗅到了展澈的氣味。
是,後來的展澈才知道,他的五感極敏銳。為了調試出能那麼敏銳的感官,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實驗副本。所以僅憑氣味,他就能聞到展澈躲在哪裡。
而他腳步輕盈,甚至來到側旁了也沒有讓展澈察覺。就像他甚至能搶在猛獸反應過來之前就撕開獵物的喉嚨,他能很好地和惡劣的環境融為一體。
他拍了拍展澈的肩膀。
展澈一躍而起,但對方手臂的力量大到難以想象,雙手一壓,竟把展澈穩穩地摁在了地上。
他笑盈盈地打量着展澈,而後從兜裡摸出個壓縮餅幹。
“吃。”他說。
他看起來在逐漸掌握文明的詞語。
隻是他的目光仍舊單純幹淨,就像剛見到墨淳時的展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