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纾說得很詳細,很多細節,毫無保留,似乎要把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罪孽塑成實質,證明給盛歸看。
她說:“我、奶奶和爸爸收到消息後,連夜趕過去。我被攔在門外,沒有看到叔叔的屍體,奶奶看到後又沖出來大吐特吐,嘔到後來什麼都吐不出,隻有眼淚還在流。”
“想想估計也不好看吧,觸電緻死,又泡了一夜的雨。”
“這件事給奶奶打擊很大,她身體每況愈下。生活已經這麼苦了,卻還要讓她确診了糖尿病。”
“再後來我上高中,之後你就知道了。”戰纾垂下頭,沒看盛歸一眼。
屋内陷入沉默,戰纾指腹狠狠的擦着杯壁,反反複複,一直到杯壁的水霧全部被抹淨後,她将凍得通紅的冰手壓在眼皮上,似要撥開眼前的霧氣。
“好像誰和我離得近就會被不幸纏身。”她悶悶的又說了一遍。
“不是的。”盛歸靜靜聽她說完,抹掉眼淚。
他知道戰纾今天跟他說這些是想讓他幻滅她的完美形象,告訴他自己竭力想要掩蓋的過去,給他體面離開的理由。
可盛歸沒看到戰纾的“罪行判詞”,他接收到的隻是一顆傷痕累累結滿疤痕的,粘着血肉連跳動都牽着疼的心。
“不是的。”盛歸堅定的看着戰纾重複。
戰纾還沒朝他這邊看,他伸出手抓住戰纾的大臂,溫熱的掌心緊緊貼住她的微涼的皮膚。
“你給人的從來都是力量。我...”他想說自己因為她挺過多少時光,話到嘴邊又換了說辭,“你特别好,就算你什麼都不做,光是站在原地,都會讓許多人感到踏實。”
“你...”
戰纾淺笑了聲打斷盛歸的話,“你可别心疼我或是可憐我。世間疾苦衆多,我這些根本不值一提。”
“我就随便說說。”戰纾擺擺手,說。
一股腦全吐露完,戰纾後知後覺的感到害怕。她怕他說點安慰的話後就真走了。同時,她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别扭矯情,好像一個百萬富翁在哭訴自己曾是個億萬富翁。
畢竟她不缺錢,也曾擁有過愛,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兩者都不曾擁有。
被她打斷,盛歸略一沉默,沒再順着原來的話繼續說,隻是抓着戰纾的掌心收了點勁兒。
過了一會兒,盛歸說:“這不能比較。”
“痛苦沒有量詞。”
盛歸的聲音透過戰纾的耳朵刺入她的神經。
她聽到盛歸繼續說:“讓你感受到痛苦那這些就值得一提。每個人都是。”
“......”
戰纾維持着壓眼睛的動作沒變,猛的呼出一口氣後,迅速抽出一張紙巾鋪蓋到自己臉上。
然後她靠倒在椅背上,仰起頭,喃喃道,“真讨厭...”
“讨厭什麼?”隔着紙巾,盛歸沒聽清後半句。
“自己。”戰纾閉着眼。
今晚說得太多,她的聲音變得沙啞,還透着濃重的鼻音。
“為什麼?”
“我不想哭,但在你面前不知道為什麼卻總是控制不住...”
“......”
淩晨時分,天灰蒙蒙的,一切都靜悄悄,隻是偶爾會有一兩次吸氣聲。
盛歸看着蓋在戰纾臉上的紙巾慢慢被淚水浸濕,留下兩圈水痕,以及伴随着呼吸起伏,紙巾下隐隐可以看見的顫動的睫毛,心疼開始蔓延。
明明哀傷是人類的正常情緒,她卻拼了命的掩蓋它,連掉眼淚都要小心翼翼,好像這是罪過。
盛歸替戰纾擦去溢出紙巾的淚,手蓋住戰纾的手,慢慢收緊,直到戰纾整隻手被包一團溫熱中。
“那天,就去滑冰場那天,”盛歸說,“在警局門口,你後來回去給我取充電寶的時候。那個門口的小孩跟他的媽媽說‘他長大也要成為像姐姐一樣的人,保護所有人。’”
“我剛剛不是在安慰你,我說的事實。你不知道你自己給過多少人力量和勇氣,無管過去還是現在。”
“所以,你千萬不要質疑自己,也不要不肯掉眼淚。”盛歸又說。
這句話好似一個大壩開關,戰纾積攢的淚水,洩洪而出。
細微的嗚咽聲滲出口,後轉化為嚎啕。
自高中畢業後,她再沒有如此洶湧的哭過。她一哭,何櫻會跟着難受,身邊人許多人也會擔心她。
她不想讓别人撞見她的狼狽,這大概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所以她一直壓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