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仍瞧着她,蘇靜蘅叉腰,沖元渺揚揚下巴。
她想瞧瞧那磨坊是什麼樣子,入了村,遠遠便能看見與村子裡各戶房子不大一樣的屋棚,正上午磨坊裡沒什麼聲音,隻有山間流水嘩嘩入耳。
家家戶戶門口引水的竹道亦是引起了她的注意,順着竹道走,便差不多能将村子逛一遍,路上又認了幾個人,男女老少對她充滿好奇但皆有分寸,唯一話多一點的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從路邊蹿從來追着蘇靜蘅問:“你是前兩天才嫁過來的新娘子嗎?為什麼你家辦喜事不做宴席呢?”
“去年和薪哥成親就請村裡人吃飯了,還發了好多喜糖!你家有喜糖嗎?”
“你相公長什麼樣?新娘子長這麼好看,不能配醜八怪吧!”
蘇靜蘅沒不耐煩,反而被他逗笑了。
怎麼一個個的都這麼說,看來下次身上要帶張甯知序的畫像才行,逢人問就拿出來給他們看,告訴他們甯知序長得不醜,除開别的不說,至少看着賞心悅目。
元渺見狀趕緊制止:“豆子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快家去!被你娘知道了又要教訓你了!”
人如其名,名字叫豆子,長得也挺像豆子的,蘇靜蘅沒見過腦袋這麼圓的小孩,虎頭虎腦的模樣,蹦跳着跟着她們:“你們要去哪?是不是要去看磨坊?”
外人到村子裡不是走親戚就是看磨坊,除去離的遠一點的宜村,周邊村子都仰仗他們村的磨坊做事。
遠來歇腳的人也樂意在此停留,誰也沒想到這個小村子能建出一個這樣的磨坊。
他自小就喜歡聽别人誇他們村,知道蘇靜蘅和元渺要去看磨坊,非要跟着,就是為了聽蘇靜蘅那一聲不輕不重的誇贊。
竹道盡頭有一處分流,順着分流繼續往前,過一棵大槐樹再往下走,便是桃花村的磨坊。
路稍有些遠,磨坊邊沒有人家,隻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元渺說:“昌老伯就住在這兒,他是三井婆婆委派來看磨坊的人,管磨坊幾十年,一人養一隻貓——”
豆子接上她的話:“我們管他的貓叫貓大人!擒鼠侍衛!它是咱們村拿耗子的好手,狗見了它都要繞道走!”
那貓已有十歲,在鄉間算是極為年長的歲數,昌老伯說至少還能再活十歲,到時候他便奔九十去了。
沒準活不到九十,他走了,貓也走了,到時候就托人把他們兩個埋一塊,到陰間好繼續作伴。
說到這兒,豆子問:“陰間會有老鼠嗎?陰間的老鼠也需要貓來抓嗎?陰間是什麼樣子?唉,我一問這話我娘就罵我,說不吉利,人死有什麼不吉利的?昌爺爺說,人都是要死的!他死了托我看磨坊,等我死了,就叫我孫子孫女看磨坊,我們要世世代代看磨坊——”
“豆子不許胡說。”元渺喝道。
“切!”
豆子非要說,“等我輪到我看磨坊,我就要在這裡砌個竈屋,自己做飯吃,昌爺爺隻喝酒,飯都是我們村子裡人給他做,連我娘做的飯他都吃得下去,我吃過他做的魚,明明很好吃,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自己做飯。”
“你還敢說,上次燒火差點把山燎了,還沒長記性呢?”
豆子終于不說話了。
這事他做得不對,本來捉了隻野雞想自己偷偷燒了吃,結果風一吹,火一下燎起來,幸虧他呼叫及時,村裡人發現得早,一群人急急忙忙打水将火澆滅,不然村子恐怕都要燎沒了。
這件事過後他挨了爹娘一頓打,半個月下不來床,村子裡的人都說他不懂事,見到他總要提這事。
昌爺爺說要把這事告訴他以後的媳婦,這哪成,不過豆子知道他沒辦法堵住那些人的嘴,隻能自己想法子,他準備好好學習精進廚藝,長大以後娶了媳婦,旁人要是把這事告到她面前,他就拿出好吃好喝的給她,說:“真金需要火煉,要習得一身好廚藝,總要吃點柴火的教訓,山沒燎着那是上天保佑,我小豆子能成大廚,是自己有本事!”
蘇靜蘅被他的歪理逗笑。
這孩子皮是皮了點,說話還怪有意思的。
元渺要攆她走,蘇靜蘅說:“讓他跟着吧,我還想聽聽他能說出什麼道理來。”
“新娘子你真是好人啊,等我小豆子成了大廚,以後一定做好吃的給你吃!”
元渺說:“她家有一個大廚了,哪要你做飯給她吃。”
“什麼!”
豆子大驚,“你相公是個廚子?你相公不是個公子嗎?我娘說城裡的公子什麼事都不會做,隻能吃家裡老本。生下來是娘養的,花着家裡的錢,還要女人伺候,這樣的男人沒本事,哪天沒了父親本狗都嫌,我小豆子是十裡八村有名的狗王,不會被狗嫌,比那些公子哥們可好多了。”
元渺與蘇靜蘅相視一笑,不說話,繼續朝磨坊走去。
豆子跟在後面,說:“你相公要是會做飯能幹活,那跟他過日子勉強不錯,要是你不跟他過,等我當了大廚,你可以跟我過——”
蘇靜蘅:“……”
“嘿嘿,開玩笑的。”
豆子被蘇靜蘅盯了一眼,剩下的話立刻咽回喉嚨裡。
三個人走到磨坊跟前,豆子如願以償聽到蘇靜蘅一聲贊歎:“好漂亮一個磨坊!”
光在外邊看那一排水碓她心裡就驚得砰砰跳,着急就去上手摸,豆子在旁邊的屋子繞一圈,抱着一隻貓回來說:“昌爺爺又喝醉酒睡着了,我把他的貓抱來給你摸,喜歡吧?貓大人不僅有本事,長得也好看,誰見了都喜歡。”
土生土長的狸花瞧着跟豹子一樣,一雙深碧色眼睛緊緊盯着蘇靜蘅,氣勢駭人,她伸手摸摸,性子卻十分溫順,不怕生,看她幾眼之後主動湊上來,貼着她的腳邊蹭來蹭去。
幾人看過了磨坊就蹲下來摸貓,沒一會兒磨坊邊那座孤零零的房子裡傳來叫喊聲:“貓呢?我貓呢?誰又偷我貓了?”
一個髯須皆白的老頭從屋子裡跌跌撞撞跑出來,看見磨坊裡的人,指着豆子數落:“好小子,我就知道是你!又來偷我貓,回頭告你爹娘叫他們揍你!”
說着徑直走來将貓抱走,完全無視蘇靜蘅和元渺的存在。
豆子說:“新娘子來看咱們村的磨坊,我把貓大人抱給她看,沾沾新娘子的喜氣!”
“新娘子?”
昌老伯聞聲回頭,看了眼蘇靜蘅,說,“小子年紀輕,沒見過幾樁喜事,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就知道了,什麼生,什麼死,什麼嫁娶喜事,就跟吃米飯一樣,沒什麼味,見了不用大驚小怪。”
豆子哼道:“米飯是甜的,你是吃多了才覺得沒味,這麼吉祥的事你非杵幾句,我不信你第一次看人家成親的熱鬧也覺得不好玩。”
昌老伯聽他的話果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瞧村裡人辦喜事的情形,年長的樹哥娶媳婦,他被娘帶着擠在人群裡要喜糖,那天吃了人生最好吃的一頓席。
後來樹哥和他媳婦都死了,再往後同輩年長年少的新郎官新嫁娘也都慢慢走了,到如何村子裡過七十歲的老人隻剩他和三井兩個,以後誰會先死呢?
他想一定是他。
那真是一樁好事!等他到了地府一定要跟閻王爺要酒喝!
昌老伯笑笑,說:“兩位來看磨坊?最近沒什麼人,便不叫磨坊動工,這東西動起來吵人咧,個個都想要它的好處,但個個不想挨着它。”
蘇靜蘅靜靜看着他,不知接什麼話,聞着風吹來的酒氣,就說:“爺爺的酒聞着好香,味道比城裡大酒樓裡的還醇,前兩天我同相公進城,在風雅齋喝了瓶好酒,如今看來,比不上爺爺的酒。”
“小丫頭愛喝酒呀?”
昌老伯聽了很歡喜,抱着貓說,“風雅齋的酒不好,摻水,我這酒是從宜村打的,那兒有全天下最好的酒坊,你來嘗嘗,以後就不要去洛城吃酒了,去宜村,那個酒坊的掌櫃是我嫂子的胞弟,我倆拜了兄弟,報我名字能送你酒喝。”
蘇靜蘅笑着說好,就被昌老伯帶去磨坊邊的小房子裡喝酒。
元渺不會喝,平生第一次喝酒還是新婚夜的合卺酒,喝完便昏了頭,一覺睡到天亮。
豆子也不會喝,初懂事的時候偷爹的酒喝,喝醉了跟村裡的狗拜把子,還認了李和薪家的大母雞當幹娘,碰巧當天幹娘就被殺了炖成老母雞湯,他哭得撕心裂肺說給娘送終,結果挨親娘一頓罵,也徹底斷了爹在家喝酒的路。
兩個人眼巴巴看着蘇靜蘅喝,昌老伯拿大海碗倒給她喝,看起來一老一少喝完就要上山打虎,元渺緊張問:“這麼多?你喝得了嗎?”
“……”
蘇靜蘅抿嘴輕笑,昌老伯一下子回過神,将酒倒回去,隻留兩口給她,說,“老了,糊塗了,淨把酒當水倒,喝起來也沒輕沒重,小丫頭喝不了太多,等你到我這個年歲,我恐怕會給你多倒些,年紀大了喝酒好,賽過老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