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知序耐心解釋:“我爹剛過世的那一年,府裡亂七八糟,沒人管我,便先将我關起來,過了幾個月一切安排好了,才想起府裡還有我這麼一個人,一群人圍着我,當我是個沒人要的物件,想着要怎麼把我處置了才算合理。”
到這裡蘇靜蘅已經有點聽不懂了,問道:“不都是一家人麼?你爹一死他們做事就那麼絕情啊?”
“偏偏我這個沒人要的物件是洛城人皆知的甯二公子,把我丢出去肯定是不行,他們也不能對外說我不是我爹親生的。”
“啊?”
甯知序說到這兒才想起來回答她那個問題,搖頭說:“不是一家人,我與洛城甯家沒有半點關系。”
“啊?”
蘇靜蘅捂住腦袋,神情混亂,雙目盯着他好似在說:“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了?”
甯知序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頭看着她。
他料到她會是這副模樣,親眼見到,沉默一會兒就開始憋不住笑。
蘇靜蘅見他一點都不在意,反倒是自己乍一聽這個消息心髒咚咚跳,耳朵一紅,趕緊說:“别笑了!”
甯知序還在笑,她幹脆起身跑到竈台後燒火去,甯知序這時才清清嗓子繼續往下說:“這事外人都不知道,甚至甯家知道的人也不多。”
“那你就這麼跟我說啦?”
“嗯哼。”
甯知序一隻手垂在身側,另一隻手撥弄着剛切好的肉塊,時不時掀起眼皮子看她,“甯家是靠着我爹起來的,他出生苦,小時候住在山裡,家裡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吃不飽穿不暖,八歲的時候離家進城做學徒,幹到二十歲才勉強出頭得到師父賞識。”
他這裡說的“爹”自然是去世的甯老爺。
山裡來的窮小子苦熬數年一路過五關斬六将成了洛城最有錢的人,一家人跟着他雞犬升天。洛城裡但凡有孩子的人家都要把這故事添油加醋地說給孩子聽,尤其是那些讀書不好的,爹娘都盼望着他們在其他事上長些本事。
蘇靜蘅小時候也聽爹跟她說過。
但情況稍有不同。
她爹每每喝醉酒,望着别人家的兒子,摸着下巴咂吧咂吧嘴就開始胡亂猜測這家兒子以後有沒有本事。
誰家孩子讀書好,他會說:“蘅兒啊,你以後要嫁人就嫁這樣的人,聰明老實,沒準能給你掙個官夫人回來當當。”
誰家孩子膽子大,他會說:“蘅兒啊,你以後要嫁人就嫁這樣的人,膽大心雄,在外頭闖一片天地能讓你享福。”
誰家孩子夠調皮,他會說:“蘅兒啊,你以後要嫁人就嫁這樣的人,率性自然,會哄人,成親了日日讓你高興。”
蘇靜蘅聽得煩了,把那些讀書好的,膽子大的,夠調皮的通通揍了一頓,讓她爹親眼看着他們滿地打滾求饒的熊樣,然後說:“我喜歡什麼樣的我自己心裡清楚,倒是爹你說這麼多,自己但凡能占着一點好處,我娘也不至于跟着你受苦!”
那時候她爹還有點良心,被怼得啞口無言,就什麼都不說了。
蘇靜蘅一邊挑着柴往竈膛裡扔,一邊聽見甯知序繼續往下說:“我爹二十五歲時師父去世,一間鋪子的事業都交給他,此後十年他一心撲在鋪子上,錢越掙越多,事越幹越大,到三十五歲時勉強歇口氣,又開始為着家裡的事操心。”
“他給弟弟妹妹張羅婚事,嫁娶都是洛城有頭有臉的人物,甯家年年都有喜事,從年頭到年尾一片紅紅火火,這一忙又是好幾年,一直到四十歲都沒顧上自己。”
後面的事就是蘇靜蘅第一回聽了。
甯老爺打拼了小半生,有名有利有地位,回頭看自己的來時路,卻發現自己身邊空無一人。
父母已逝,弟弟妹妹也各自成家,獨他一人日夜面對着冰冷無情的宅院。
幾經輾轉失眠,他終于在四十一歲生辰那一天回到了那個自己始終不願意回的家。
那宅子荒廢許多年,他以為推開門裡面會比他記憶裡的還要不堪。
他害怕看見生裂的牆,滿梁的蛛網,紛飛的灰塵,更害怕看見忍饑挨凍的弟弟妹妹和因為多吃了半塊饅頭就被打罵的自己,他做好了要被兒時的一切當頭一棒的準備。
然而真的回到舊宅,這些他都沒有看見。
他隻看見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安逸地坐在檐下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