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倍蘭的電話号碼一直沒有換,她和陳君洋的對話框就那麼靜靜躺在已讀未回的信息列表最底下。
兩年的學籍保留期過了以後,她漸漸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力。
有時候她站在流水線上,休息的間隙想擡頭喘口氣,漸漸僵掉的思維大多時候都記不清當下的時間走到了星期幾,又具體來到了哪個月份,一直到新一年的春天過去,她才在恍惚間意識到年份上的數字又多添了一個數字……
她把信息欄向下滑,拉到最底,點進了那個對話框。
系統的時間顯示還停留在三年前。
陳君洋:羅倍蘭,你家的情況老師已經了解了。
陳君洋:這樣的大事不是單靠你一個人就能改變的,老師能理解你想為了家裡做些事情的心情。
陳君洋:我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國家的政策很多的。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你家裡人也很擔心你。
陳君洋:你快回來。
這是第一天的信息,羅倍蘭隔了兩天才鼓起勇氣回複他,她發的消息明确地告訴他,她已經決定好了。
當時敲下如此肯定的字句時,我是怎麼想的呢……
時隔多年,心尖震顫的慌亂透過文字,再次攀上羅倍蘭的心頭,猶如藤蔓一般蔓延,再收緊,漸漸壓得羅倍蘭喘不過氣。
再往下的信息是幾天後,陳君洋再次發來的消息。
陳君洋:我給你辦理了休學,學籍可以保留兩年。
陳君洋:等你家裡情況緩和一點了,你還可以再回來複讀。
陳君洋:我今年就退休了,等你回來,還可以再在周末來找我,我家離學校不遠,我給你補習,我老婆是教數學的,她也能幫你一點。
陳君洋:什麼時候回來了,再給我打個電話。
句句誠懇,字字戳心。
羅倍蘭在手機鍵盤上删了改,改了删,最終還是點了退出鍵。
她把消息發給了林瑜,問林瑜能不能幫自己和老師說,她忘記陳君洋的聯系方式了。
林瑜很快就回複了,發過來一個“OK”的手勢。
看到林瑜的答複,羅倍蘭心下稍稍安定了一點……
又一個周末,他們約定好的時間,林瑜開車載着羅倍蘭到陳君洋家樓下。
這個小區挨着一中,是最初給一中教師的福利房。
羅倍蘭低着頭,跟在林瑜身後,穿過一棟棟居民樓。
陳君洋的家在小區最裡面的位置,她們慢慢走着,一路上給了羅倍蘭足夠多的時間梳理她紛雜的思緒。
樓梯爬到五樓,林瑜在一扇門前停下,和她上一次來時一樣,門是虛掩着的。
林瑜敲了敲門,拉開門,帶着陳君洋進去了。
陳君洋聽到動靜,已經從沙發上坐起,走到玄關了。
他的視線隻短暫地在林瑜身上停留片刻,緊接着便落在了林瑜身後緊跟着的羅倍蘭身上。
“陳老師。”羅倍蘭打招呼的話說得艱難。
三年多沒見,陳老師比她印象裡要老了些,皺紋深了些,表情依舊是肅穆的,看向她的眼神卻是和藹的。
“哎哎,快進來坐!”
玻璃茶幾上擺着兩個白色瓷杯,陳君洋給她們倒上了熱茶。
林瑜和陳君洋打過招呼也坐下,羅倍蘭被夾在兩人中間坐着,她有些不安,便緊挨着林瑜坐下,試圖從兩人相接觸的地方汲取一部分林瑜的從容不迫。
羅倍蘭抿了一口茶。
對沒有回陳君洋短信這件事,羅倍蘭自始至終都是愧疚的——她搜索過辦理休學的手續流程,很麻煩。
被雙親抛棄,從小寄人籬下的童年讓羅倍蘭變得很敏感。
從小到大,真正對她抱有善意的人屈指可數,陳君洋算一個。
按她的道理,她應該小心翼翼地挨個回饋這些對她來說彌足珍貴的善意,但她選擇了躲避。
她很難想象陳君洋久久等不到自己回複時會作何感想。
林瑜率先挑起話題,和陳君洋慢慢聊着,羅倍蘭就坐在一邊聽,他們正聊到一中的小廣場上花壇翻新的事。
一所高中而已,統共就那麼點大,他們關于這個話題的讨論很快便終止了。
“羅倍蘭……最近過的怎麼樣了?”陳君洋問。
“還可以,之前在飯店做招待,現在在蛋糕店裡上班。”
陳君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做蛋糕?”
羅倍蘭應了一聲,跟着點點頭。
“學門手藝好啊,挺好的……你舅舅呢,身體怎麼樣了?還穩定嗎?”
“也還可以,開了瘘管在做透析了,比之前穩定一些。”
“好,好起來了就好。”陳君洋低聲喃喃,挺起來的胸膛陷下去一點,羅倍蘭這才注意到他在先前的對話裡是繃着的。
“我上次聽林瑜說,你家在學校門口開了家粉店,我後來去吃過幾次,味道很好,就是都沒碰着你,還是不湊巧。”
“啊,我舅媽他們都沒和我說過……”
“哎呀不打緊,我都是飯店去的,人多嘛,你看,我又剃了頭發,早不是前兩年那個梳油的發型了。”說着,陳君洋的音調開始變得有趣起來,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頭頂。
“沒注意到才是情理之中嘛,哪有吃個飯還叫店家出來伺候着的道理,這說明你舅舅舅媽做飯認真,是好廚子嘛!”
陳君洋還在教書的時候,他留着不長不短,但可以梳着打理出一個型兒的發型,他現在剃成了貼頭皮的短圓寸頭。他雖然人不高,但手掌很大,白了大半的發茬被他的手掌搓得翻動起來,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白發上,映出銀白色的光澤。
“什麼時候你去掌勺了我就再去,嘿嘿,學生請我一頓OK吧!”
羅倍蘭連忙點頭應下。
林瑜适時從黃色的挎包裡取出蛋糕店裡的餅幹盒:“這是羅倍蘭做的,我們特意帶過來,嘗嘗?”
“哎哎,好!”
陳君洋很高興,當即便打開盒子,拿起一塊芝麻桃酥啃了起來。
教書幾十年,陳君洋在和小輩打交道上很有一套,幾個對話下來,羅倍蘭最初的緊張和無所适從已經被陳君洋一掃而空,原本僵硬的坐姿也漸漸放松下來。
聊着聊着,陳君洋的問題便變得細緻了,他問了羅倍蘭表哥的工作,又問了她家的經濟情況,還問了羅倍蘭去打工的那三年。
羅倍蘭一一作答,省去了那些不好的經曆,三兩句話便講完了枯燥乏味還消磨人的流水線生活。
“你這孩子啊……”
陳君洋想到了當年發生在羅湖生身上的變故,幹癟的胸膛深深塌陷下去,長歎一口氣。
“當時班上的女孩子裡,就數你最不愛說話,這麼不愛和人打交道,我都替你憋得慌。”
“林瑜啊,你比羅倍蘭大三歲,又是學姐,你沒事了就帶她多出去走走看看,别再和上學一個德行,一天到晚淨窩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裡。”
“哎!好。”林瑜急忙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