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覺得,丁年說這話時,周身萦繞着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伶仃又寂寥。
恰似寒夜中獨懸的殘星,散發着清冷的光。
那感覺就像是即使他站在你面前,仍然離你很遙遠。
談及私事,他跟你說話,但是不指望你回複,或者說,不需要。
這一點,丁年和虞歲很像,隻是偶爾找一個淺談戛止的對象。
之所以丁年能留暮山在身邊這些年,權因為他識趣,大智若愚和蠢還是有區别的。
比如這種時候,暮山會靜靜的聽完,不追問,不評價,不細想,聽過就忘,然後适時的轉移話題。
“師座,再有兩天就過年了。”
丁年燃起一支煙,也不放到嘴邊,虛虛的夾在指間,任由猩紅的火焰在暗中從煙頭向上蔓延,最終化成縷縷清煙,融進空氣,融進夜色。
“這一年又一年的,像攀峰一樣。”
看不到山頂,沒有盡頭。
“李司令遣了身邊的副官來傳話,讓您到府裡一起過除夕。”
“等夫人情況穩定下來再說吧。”
“那我去給您準備吃食和幹淨的衣物。”
李宅,庭院被月色籠罩,高大的雪松在晚風中沙沙作響,每一絲枝葉的顫動,都像是在低吟淺唱。
李彥章穿過熟悉的回廊,朝着書房的方向走去,越走近就聽到隐隐約約的交談聲……
“阿嶼,這次日本人的事,你處理的不錯,善後工作也很到位。”
“爸,您滿意就好,隻是,您這次拒絕日本人抛出的橄榄枝,後續可能會有些麻煩,還是要早做打算”,李彥嶼說着,倒了杯熱茶放在書案上。
“你啊,還是太年輕,你以為陸榮廷怎麼落到如斯田地?”,李宗仁端起茶杯刮了刮飄在表層的茶葉。
“過早地接受了日本人的示好?”
“嗯,表面上是這樣,各方勢力糾纏不清,日本人在這盤大棋裡角色不明,陸榮廷就這麼輕易的跟日本人攪在一起,被所有勢力圍堵,絞殺,擠出局,是必然的。”
“那實際上呢?”
“日本人的野心太大了,陸榮廷自以為能拿捏住這股勢力為他所用,哼,實際就是蠢而不自知,老蔣都不想的事情,他竟然敢想。”
“這樣看來,您的做法是明智的,明哲保身,冷眼旁觀,伺機而動。”
“阿嶼啊,你和老二,嚴格說起來,他更像我,但是他太嫩了,立不起來也扶不起來。你比他聰明,一點就透,咱們家中基業,是我一點一點打下來的,容不得行差踏錯,你明白嗎?”
李彥嶼低垂着眸子,掩住眼底的情緒,“明白。隻不過阿彥他還小,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您慢慢教就是了。”
“呵,還小?老子像他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占下這鹿峰山了!他呢?讓他跟老沈的女兒接觸一下他都做不好!”
“兒子以為,如果您想聯姻,沈家那個,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選,強行為之,難免成怨偶。”
李宗仁捏了捏眉心,“這事我再想想,太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把這一年的軍務報告整理出來給我。”
“好”,李彥嶼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傳來帶着壓迫感的一句:“江亭……你外頭那個,是叫這個名字吧?”
李彥嶼握住門把的手緊了緊。
“怎麼?現在知道難以啟齒了?”
“您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阿嶼,你的種種做派,不像是想遮掩的,現在整個北林關,誰不知道李家大公子迷上個漂亮的戲子……”
李宗仁的字字句句像砸在李彥嶼心上的刀,“還是個,男,人。”
“爸”,李彥嶼有些艱澀的說,“我是認真的,就任性這一次,可以嗎?”
門外的李彥章聽到這話,心頭一震,從小到大,這個大哥都是清冷自持的,像飄渺的霧,不多言,待人接物淡漠疏離,某種程度上他跟丁年很像,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麼卑微的口吻。
門内有片刻的死寂,李宗仁抄起桌上的茶盞精準無誤的砸到李彥嶼身上,“荒唐!你懂什麼叫認真?!你跟個男人談認真?!”
李彥嶼頂着一身的茶葉,緩緩的,筆直的跪下,跪在碎瓷片上,“爸,求你了,别動他。”
李宗仁不怒反笑,“李彥嶼,趁我還沒有動殺心之前,站起來,李家的家訓你是不是忘了?嗯?”
李彥嶼深吸一口氣,手掌撫着膝蓋慢慢站起來,“李家男兒,流血不流淚,跪天跪地不跪人。”
“滾出去吧!别說你老子不疼你,給你時間處理,年後,你要是還沒整理好,我就替你整理。”
李彥嶼沉默着走出書房,迎頭就看到門口的李彥章……
“大哥……”
“阿彥,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
“大哥,你的膝蓋在流血。”
李彥嶼索性走到廊下的回欄邊坐下,從口袋裡摸出煙盒,叼出一根,“來一支麼?”
李彥章走近,拿出一根,摸出打火機給李彥嶼點燃煙,“哥,那個人……你愛他麼?”
李彥嶼發狠似的吸了一口煙,吐出一縷濁霧,“江亭,他叫江亭,江亭有孤嶼,千載迹猶存的江亭。”
他沒有回答愛不愛,但是李彥章莫名的聽懂了,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已經到達另一個高度了。
“我都聽到了,沈家的事,謝謝你為我說話。”
“阿彥,這個家裡,總得有一個人能活得自在點,哥哥在,你可以任性。”
“哥,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很苦?”
李彥嶼叼着煙,笑了下,“酸甜苦辣,都是必要的組成部分。會為了他心酸,想到他會覺得甜,他難過你也會跟着覺得痛苦,哪怕争吵的時候覺得嗆辣,拼湊到一起,也是甜的。”
“哥,看到你,我明白了。”
“嗯?”
“愛讓你不像你。”
“我們阿彥,也有了意中人?”
“我……我也不确定。”
“你能問出這個問題,就說明你有。”
“哥,我從前都沒有好好了解過你,還以為你不在乎我。”
“所以你對丁年的感情也有孺慕的成分在。”
“哥……”
李彥嶼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來,“兄弟之間有一點很奇妙,你不用多說,哥都懂,回吧,早點睡覺,做個好夢。”
李彥章随着起身,“哥,如果真的很在乎,放不下,就跟随自己的心意吧,我……也會努力做到讓你有任性的資本的。”
“阿彥,諾,不輕許。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而且,我和他之間,有一個人能過得好,就夠了。”
李彥嶼的背影,看在李彥章的眼裡隻覺得透着無盡的悲涼和孤寂,他說‘哥在,你可以任性’,他說‘我和他之間,有一個人過得好就夠了’,他說的都是以旁人在中心,卻獨獨沒有考慮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