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章冷笑,甩開他:“我出去客廳,你害怕就打燈,要麼躲在被子裡,總之不許出來看。”
出門前,重章悄悄回頭,看見賀宇舟神色緊張地打開兩個手機的手電筒,狠毒的念頭統統化成流經心頭的血,他平淡說:“我很快就回來。”
“嗯嗯嗯!”賀宇舟點頭,兩條長腿縮了起來,抱着膝蓋,可憐兮兮地目送重章出去。
重章走到客廳,看見鄭淑儀探頭探腦,一隻手伸進甕口翻翻找找。
“你在幹什麼?”
冷不丁發問,鄭淑儀從甕口擡頭,一臉驚慌失措,兩腮鼓鼓的:“沒、沒幹什麼。”
一張嘴,嘴裡漏出黑灰。
重章疑惑:“你……?”
誰知鄭淑儀快速咀嚼幾下,咽下去,哽着了,端起水杯咕噜咕噜吞了,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重章走近幫她拍打後背,低頭一看,她兩手黑黑,指縫還有殘餘的碎屑。
回想剛才的舉動,意識到鄭淑儀幹了什麼,他頭皮發麻,震驚道:“你……你吃骨灰?!”
鄭淑儀平複下來,嗓子卡傷了,聲音有些嘶啞:“吃,吃了,那,又怎樣?”
重章擰着眉,不解:“為什麼?”
鄭淑儀不看他,隻是摸了摸甕,甕腹圓潤,如同摸着誰圓滾滾的肚子,她把耳朵貼在甕上,靜靜聽了一會兒,煞有其事點頭,對重章說:“我爺爺說謝謝你,我也謝謝你。”
重章看她的眼神,從詫異變得平靜,問:“繼續說,還有呢?你爺爺還說什麼?”
“噓,我爺爺疼,你小點聲,不然我聽不見。”食指豎在唇中,噓了聲,鄭淑儀半張臉貼着甕,隐在暗處,仿佛真是溝通陰陽的使者,她一本正經說,“我爺爺說,他要和我一起。”
她直起身子,高興地對重章說:“對,我爺爺說要回家,有我的地方就是家,他要和我在一起,他舍不得我,他需要我,我必須帶着他才行,他離不開我的。”
她一下哭一下笑,伸手進甕裡又掏又挖,抓起什麼就塞進嘴裡,牙齒和骨頭摩擦,嘎吱嘎吱的酥脆聲從口腔傳出,邊吞邊說:“我爺爺,和我一起,和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
“我還有家,”她摸着自己心口,擡頭看重章,迫切需要得到認可,“我們一家人都會在一起,好好生活的。”
“嗯,”重章拿紙巾,替鄭淑儀擦眼淚,擦鼻涕,擦嘴角,耐心說,“你們一家人,不是一直都在一起,沒有分開過嗎?”
鄭淑儀不滿,躲開他的手:“擦過鼻涕又擦我的嘴。”
“反正都是你自己用過,有什麼好介意的。”
嘴上這麼說,重章還是換了張紙,擦她的手:“還要繼續嗎?”
鄭淑儀點頭,又很苦惱,請教他問:“剩下的太硬了,掰不開,你有什麼好辦法嗎?”
重章一直是善于解決問題的好學生,立即提出好幾種辦法,再燒燒,捶打捶打,砍幾下,問她:“你要選哪一種,我和賀宇舟都可以幫你。”
鄭淑儀吓得大驚失色,臉埋進甕口,跟縮回她爺爺懷裡一樣,說話帶着回聲:“不行不行,我爺爺說他很疼,他受不了的,下雨天關節風濕他都疼得受不了,上次被吊燈砸他疼了三個星期,他受不了這些。”
“好疼,好疼啊,”鄭淑儀吸了吸鼻子,聲音斷斷續續,“我爺爺說,好疼,怎麼會,這麼疼呢?重章,你說,我怎麼這麼疼?”
重章問得溫柔:“知道疼,你怎麼狠心這麼多年不見他。”
鄭淑儀張開手,環抱住甕,委屈又冤枉:“是他,明明是他不想見我,爺爺,是你不要我了,你怎麼能不要我?”
她擡頭,憤憤不平:“憑什麼?憑什麼誰都可以不要我!爸媽不要我,弟弟不要我,爺爺也不要我,不喜歡我,為什麼生我養我?我又做錯了什麼?我想要大家喜歡我,我想要和大家在一起,我有什麼錯?”
“錯的是天,為什麼總是折騰我?”鄭淑儀下唇咬出血,恨道,“憑什麼,我想要的都沒有。”
“怪命吧,”重章捧着她的臉,拇指擦掉兩行眼淚,歎了聲,把她抱進懷裡說,“人各有命,有人好命,就會有人歹命。”
重章溫柔地撫摸她一頭烏黑長發,哭聲捂在懷,要發不發,嗚嗚咽咽。
他輕輕拍打後背,如哄小兒夜啼。
仿佛這爛到底的命,隻是深夜一場噩夢,等到天亮夢醒,什麼都會好起來。
重章的聲音素來有神奇的魔力,鄭淑儀漸漸平息下來。
她很膽小,連控訴老天爺都隻敢控訴一下下,聲音大了,次數多了,害怕老天爺再奪走些什麼。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風穿過窗戶玻璃上的小破洞吹進來,屋内充着冷風。
重章凝視着那個破洞,忽而說:“可是,上天給你關了一扇門,就會給你開扇窗;給你關掉所有窗,就會給你在窗戶上砸個洞,它總會留一線,讓歹命人喘息。”
鄭淑儀冷得瑟瑟發抖,重章抱緊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是你爺爺,他自己放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