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好,可稱得上是迄今為止生命中最松弛悅然的時光。如果可以,他竟奢望陪她一直在醫院住下去,三餐,四季,朝朝暮暮。起心動念後,又覺得自己太過自私了。
遂晚卻很淡漠,她有勸過朗桢,時間寶貴,不必耗費在病房裡的。她并非不能自理,亦并非,第一次入住醫院,縱然身畔親摯凋零,實則她卻已是孤獨慣了,心門閉鎖,不肯接受旁人的關懷。
朗桢笑笑,藉口說她受傷畢竟因他而起,若非他一意邀請她擔當翻譯,她也不必遭受這無妄之災。說來倒是他始終感到虧欠,他是自願照料她的,冇咩予求,盼她不要拒絕。
遂晚不再堅持,任由他。
聖瑪利亞醫院提供最先進的治療,兩個星期後,醫生同意她從重症監護室轉入普通病房。她已能夠下地,隻是創傷未愈,行走幾步辄渾身疲累。
朗桢知她平素喜歡讀書看報,每天都會給她帶時新的報刊。《國際要聞》與《廣州日報》是必需,另有一些全英文的西洋刊物,他也會帶來與她一同閱覽,之後彼此簡略交流些評鑒。
晨昏易逝,他應允遂晚,他在她身邊,她有任何需要,他一定會極力滿足。隻是從未聽她提出過任何要求。他以為她仍舊見外,邊界感太強,不過自遇見她時她便是這副疏離的性情,她是獨特的,他依然會無條件陪伴她,她絕不需要改變。
等遂晚的身體再恢複一些,精力增長,閱讀之餘,她開始用自來水筆在信箋上寫一些文字。
她寫字的時候并非聚精會神,而總是目光出離,似乎憶及一些渺遠的人和事,朗桢并不知道那是什麼,不過他觀察到她間歇許久才落筆,寫一二行,複冥思好長時候。
他謹守禮節不去窺探信上的内容,但好奇總歸是有的,什麼樣的事值得她耗費精力去懷念,她又寫給什麼樣的人。歸根結底,他在意她。
日積月累,她寫了許多的信,寫滿一整本信箋。那應當不是内容連續的一封,否則也有些過于長了。他卻不見她寄信,寫成的信箋皆陳放在抽屜裡,他以為那更像是她的日記,她卻執意要寫在信箋上的。
有一天,他終于忍不住問,你寫的這些信要寄往哪裡呢?我十分樂意為你效勞。
遂晚卻茫然搖頭。
信的開頭無一不是“羅浮”,她有太多話想對他說,晨昏日暮間的點滴,世界大洲的風雲,她的身體,她常新的思考,朗桢其人,租界,她和他的過往,他們各自的未來……紛雜細碎,追溯無窮。
從落筆之際的卡頓無詞,到思緒綿綿不可收拾。
之前她寫給他的回信還遺落在格緻科實驗室。此前沒有勇氣寄出,事出突然,相隔日久,更加無從接續。想來,時光蹉跎,她竟是一封回信也沒有寄給他的。有來而無往,想必他更加認定,她是個涼薄的人。
那麼如今她克服心障書寫的心事,他還會願意看嗎?
中間跨越太多事件,透過紙面,她生出物是人非的遙隔之感。
朗桢見她不願,惟有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