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就忘了?!現在是康盛八年,她還是孔景華的學生,孔景華也還是那個古闆的,嚴厲的,可怕的夫子!
不不不,容钰猛地搖了搖頭,頭上的珠钗也跟着晃動,冰涼的珠玉貼在她的臉側,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才不要再經曆一遍那樣的痛苦!她再也不想聽孔景華講述枯燥無味的課程,也不想再聽孔景華罵她蠢笨,罵她是朽木了。
容钰知道自己在讀書這件事上不甚聰明,可她又不去考科舉,憑什麼要受這樣的苦?孔景華講的晦澀難懂,就連那些已經考中了進士,入了翰林院的官員都不一定能夠聽明白,為什麼要她去學?
容钰瞬間苦了臉,秀氣的眉毛擰着,好看的臉上浮出苦悶的神色,讓人忍不住想去哄一哄她,讓她重新展露笑顔。
這還不如聽許懷鶴講經呢,容钰心想,至少許懷鶴的臉好看,她看着舒心,而且許懷鶴也不會斥罵她,說不定布置的課業也很輕。
容钰懷着三分期待,三分猶豫,詢問桂嬷嬷說:“嬷嬷,你說如果我現在去求父皇給我換一個老師,讓國師來為我授課,父皇會同意嗎?”
桂嬷嬷沉默了會,心想公主也太看重國師了,恐怕一顆小女兒心都栽在了國師身上,委婉地勸道:“這得看皇上怎麼想。”
上輩子的容钰也受不了孔景華的嚴厲教導,也想過換老師,但她那時和許懷鶴無甚交集,也不熟悉對方的為人,自然沒有要求換成許懷鶴,而是想要換成另外一名據說和藹可親,從不打罵學生的山長。
隻是就在那天,她入宮去見父皇,想提起這件事時,永甯恰好也在,還向父皇展示了這些天來她的所學成果,背完了一篇《左傳》,回答了父皇幾個問題,獲得了父皇的誇獎。
她心裡的驕傲被激起,也不想在永甯面前示弱,讓永甯看了笑話,便咬牙把這件事吞回了肚子裡,後面也沒再提起,苦學了好一陣,想去父皇面前展示,但最終效果也不大。
這輩子她才不會那麼傻呢。
如果沒有發生上輩子那些事,容钰有了這個想法,肯定早就迫不及地讓人備車入宮,去求父皇讓國師給自己授課了。
但想到上輩子發生的那些事,迷茫和恐慌如潮水般蔓延,覆蓋了她的心頭,她不自覺用手指用力按住了桌沿,對于入宮見到父皇這件事有了幾分抗拒。
她還沒有想好要怎麼面對一朝變臉,對她冷漠無情的父皇,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上輩子到底做錯了什麼,才引得父皇讨厭她。
她不完全相信永甯的話,也不願意相信父皇從一開始就不愛自己,而是偏愛永甯。
可她終究是要面對這些的,她不可能躲一輩子。
容钰慢慢松開了按着桌沿的手,在内心寬慰自己,再等等,再讓自己緩一緩,等明日再說。
她放松下來,讓人撥了爐子,炭火燒得更旺,回到拔步床邊,倚着軟枕看書冊,又有些走神地想,也不知許懷鶴現如今在幹什麼。
小半個京城之隔,許懷鶴用長鉗撥弄了一下丹爐裡的炭火,讓火燒的更旺一些,看了看旁邊的鐘漏,還有一刻鐘,這爐給皇上的藥丸便好了。
他想起了皇帝今天說的話,有意讓昭華公主嫁給劉世郎的兒子,極輕地扯了下唇角,不動聲色地将一味藥粉加入丹爐,用量加的更重。
最少三年,至多五年,老皇帝的身軀就會被這些慢性毒藥拖垮,到時候任何一名太醫前來,都束手無策,也查不出任何結果。
做完這些,許懷鶴細細淨了手,用白色的絲絹擦幹,轉身走向了另外一個較小的丹爐,将已經制好的,給昭華公主的丹藥拿出來。
他用模具做成一口能吞下的小巧藥丸,慢條斯理地放進白瓷的藥瓶裡,遞給旁邊等候的小道童:“送去昭華公主府上。”
頂着圓發髻的小道童彎腰,也不敢看許懷鶴,雙手接過,應了聲“是”,極小心地裝進木盒子裡,捧着木盒快步出了煉丹房。
那治風寒的藥丸裡加了少許蜂蜜,并不苦口,希望她能吃得慣。許懷鶴淡淡想着,等一刻鐘過後,随意打開大丹爐,将裡面的丹藥産鏟出來,做成拇指大的黑藥丸,随意扔進木盒裡,用綢緞一蓋,扔給了另外一個大氣也不敢出的道童:“給皇上送去。”
做完這爐丹藥之後,許懷鶴知道,自己又能夠清閑一段日子了。
背後的幾股勢力虎視眈眈,都想趁他未成長起來控制他,他也任憑他們狗咬狗一嘴毛,作壁上觀,冷眼看戲。
隻可惜那些人的戲,還不如昭華公主一個回眸好看。許懷鶴失了興趣,他抽了把傘,出了煉丹房,從觀星樓上往下看,整個京城盡在眼底。
觀星樓設在宮内的西北角,是全京城最高的建築,原是為了方便欽天監觀測天象而建造的。
那些人幫他造勢,鬼話連篇,老皇帝竟然也信了,還推崇他成為國師,現在觀星樓就成了他的居所,方便他觀星占蔔,就連煉丹房也一并搬了過來。
許懷鶴的視線停留在往南的地方,那是一片勳貴公侯的府邸,而其中占地最大,看上去最華貴,最繁盛的,便是公主府。
昭華公主的公主府。
雪下大了,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銀霜,許懷鶴收回視線,思索着也不知道昭華公主下一次入宮是什麼時候。
至少他沒有想到的是,昭華公主下一次進宮會來的這麼快,還和他有關。
*
兩天後,冬月十七的白日,容钰病好了。
“國師是有幾分真本事的人。”桂嬷嬷忍不住感歎道,“尋常公主殿下的風寒總得拖上半月才好,吃了國師送來的藥丸,居然兩日便大好了,也難怪國師能得聖心。”
春桃頂了往日桂嬷嬷的位置,她學東西快,手腳利索,輕輕梳着容钰的頭發,手指一绾,便梳出了蝴蝶一樣的發髻,往上面插滿了珠花,粉白的珍珠和翠綠的翡翠相間,宛若真的花叢。
容钰輕抿了口脂,原本紅潤的唇水光晶瑩,像是抹了蜜,她笑着回複桂嬷嬷:“是,國師是有真本事的人。等下次見到他,要當面緻謝才是。”
想起馬上要進宮面聖,容钰平了唇角,收起了笑。
今日也是她進宮見父皇的日子,等她向父皇讨要,換了夫子之後,再去鎮國公府看望舅舅和祖父。
一天的行程滿滿當當,容钰先吃了幾塊杏仁糕墊肚子,又抿了口清茶壓味,才被春桃扶着,慢步出了門,坐上馬車入宮。
越是靠近宮門,容钰的心裡就越是打鼓,她雙手絞着,也無心去看馬車外的繁華。進了宮門後容钰換了軟轎,直到快要到禦書房才落轎。
容钰下轎,兔毛軟鞋踩着青磚,仍有幾分不實感,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禦書房門匾,上輩子的噩夢便是從這裡開始,一時間,她就連跨出去的步子都有些顫抖。
就在容钰渾身發冷,眼前一陣黑一陣晃,連站都快站不穩時,身側突然有一道聲音,如同日光撥開迷霧,讓她瞬間清醒:“拜見昭華公主殿下。”
容钰猛地轉頭,許懷鶴立在三步遠的地方,神色清清冷冷,拱手行禮,身姿如松,白衣邊緣翻飛,如同仙靈墜入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