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靜。
心髒病會導緻失聰嗎?
聞慈腦子裡亂七八糟,像一團攪得黏乎乎的漿糊,她試圖動一動肢體,但手腳沉重,像綁了石頭,拖着她沉沉往下墜。
腳似乎觸到了實地,她渾渾噩噩地睜開眼,看到了綠茫茫的一片。
這是哪裡?
聞慈視線轉動,混沌的大腦一瞬間吓得清醒。
水!周圍都是發綠的水!
她不是在醫院嗎?怎麼會在湖水裡!
聞慈來不及多想,擺動手腳下意識往上遊,但她發現,自己的四肢不僅沉重,還特别無力,好像幾天沒吃飯似的。
她咬牙遊了一兩米,指尖忽然碰到什麼,她扭頭匆匆看了眼,眼睛立即瞪大了。
怎麼還有人!
一個溺在水裡,翻着白眼努力掙紮的小胖子!
聞慈心裡一驚,剛要伸手抓住小胖子,動作一頓,轉而劃動手臂,繞過小胖子不斷揮舞的胳膊腿兒,到他背後環住他的身體,咬着牙繼續往上遊。
溺水的人會本能地抓住施救者,這種出于活命的掙紮,可能把兩個人都拖死。
聞慈憋得臉色漲紅、感覺快要窒息的時候,終于“噗通”一聲,冒出了水面。
“呼!”聞慈大吸了一口氣。
出了水面,她放松一些,看看手裡的小胖子,他嗆了水,正弓着腰劇烈地咳嗽着。
聞慈發現,自己看得清小胖子痛苦的面部表情,但聽不到他咳嗽的聲音,周圍靜悄悄的,所有聲音像被黑洞吸進去了,一切感官都像是被隔了一層膜,模糊、遲鈍。
是因為耳朵進水了嗎?
聞慈困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帶着小胖子拼命地往岸上遊,可這短短幾米,好像怎麼遊也遊不到似的。
岸邊有個亞洲面孔的老太太張大嘴喊着什麼,聞慈聽不見。
等好不容易到了岸邊,她幾乎用了全力,才把小胖子推到這個老太太手裡,她抓住岸邊的草根,用力喘了幾口氣,剛準備爬上去,就望着面前的雙手呆住了。
眼前的手很陌生,幹枯、瘦柴,帶着細碎的傷痕,像是一根根繃着人皮的骷髅架子。
這不是她的手。
腦袋“轟”的一聲炸開,悶雷擊地,先前被世界遮蔽的五感一瞬間湧入身體,風聲、湖水的腥氣、孩子兇狠的哭嚎聲……包括腦袋的劇痛,這一瞬間都來得清晰而猛烈。
聞慈昏過去前驚恐地想,她不會淹死吧?
……
“小宋啊,這小姑娘咋還不醒呢?”
“孫大娘,按理來說,溺水不至于昏迷這麼久,她大概是因為營養不良,加上勞累過度。”
“這、那咱醫院能給開點營養品的票嗎?”
“現在物資緊張,最多開一點黃豆和二兩紅糖,我隻有這點權限了。”
“行,行,那我跟你過去開票。”
耳邊一直有人絮絮地說話,是華語,聞慈聽見了,卻沒法回應。
她僵得跟一塊木闆似的,躺在病床上,想動彈,但四肢不聽使喚,隻能癱在床上消化大腦裡屬于另一個人的記憶,眼皮下的眼珠偶爾一轉,昭示着這具身體如今屬于她了。
這是一個活在上世紀的華夏小姑娘。
眼下是1975年,小姑娘喪父喪母的第五年。她父母都是軍人,在一場戰争相繼犧牲,大伯家和親爺爺偷走了所有撫恤金,把失憶的她也帶走了,卻一直對她百般虐待。
大伯家住在鞋廠家屬院,筒子樓,家裡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小房間,隻有這小姑娘在陽台打鋪蓋,連個床闆都沒有,華夏東北部的冬天裡,每天凍得蜷縮一團。
家裡其他兩個孩子喝糖水、吃罐頭,隻有她,每天連菜團子都吃不飽,還要挨打挨罵。
買菜、做飯、洗衣服……她從早到晚做着家裡所有的活,未成年的年紀,活得像頭老黃牛。
這個才十六歲的小姑娘,也叫聞慈。
明明是一個陌生女孩的故事,聞慈閉着眼,一滴淚從眼角滾了下來。
痛苦混亂的記憶終于播到了尾聲,大伯母讓聞慈去西郊的山上采蘑菇,不給她坐公交車的錢,小姑娘沒有午飯吃,走了三個小時的路才到郊外,碰到落水的小胖子,他奶奶不會水,在岸邊急得要命,她想都沒想,就跳下水救人。
但小聞慈太累,也太餓了,就那麼生生在水下沒了命。
再醒來,就變成了五十幾年後,因心髒病猝死的半吊子美術生聞慈。
聞慈不知道,這個善良的小女孩死前,是不是想起了她的爸爸媽媽。
“姐姐?姐姐你怎麼哭啦?”一道陌生的童聲在床邊響起。
聞慈眼皮用力,這次,眼睛終于睜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