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奶奶歎了口氣,說道:“我何嘗要與她鬧這麼一場,她千不該萬不該口口聲聲說我江家女兒如何,不說她一個妾,就是正經奶奶也沒見說這麼樣的硬實話兒。我這個女兒,在家中就是我的心頭肉,人物品貌哪一樣拿不出手。成親兩年,又給你們許家添上一個大孫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是納妾收丫頭,也不該當着我這個嶽母的面兒說。誰家沒有幾個妾室丫頭,個個都像她似的,家裡還成個樣子。許奶奶,不是我要說,你就是好性兒也到不得這個地步,什麼時候兒輪得到一個妾在人前說話兒,叫人見了笑話兒,人不說你性寬,隻說你糊塗,縱得奴才不知道天高地厚。我這都是為你的好話兒,你願聽則聽。”
許奶奶說道:“親家奶奶的話我如何不知道,隻是許多事也由不得我做主,況且她又年輕,老爺又愛重,說不得許多事軟和着就過去了。如今我身邊兒這個又與她家大房裡結了親,說話兒就要娶進來,怎好說她太重。”
江奶奶說道:“我說也總有個緣故兒,與妾家裡結親,多少事纏攪在一起,奶奶如今不把規矩立起來,日後等成了氣候了,那才是個死。”
許奶奶沉默半晌,說道:“這事說着容易,卻難行。”
江奶奶伶俐人兒,聽了許奶奶聲口兒還有什麼不知道的,轉了口風,說道:“明日我回去,女兒原是嫁給你們家的,日子好歹都是他們自己的。我前陣子聽說仁哥兒很不成個樣子,如今說他又讀起書來了,我心裡也高興,這才是正經事。他有這麼個親娘,這是命裡的事,誰也耐何不得,我的女兒卻受不得窩囊氣,日後若叫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依的。”
許奶奶笑道:“媳婦是我的媳婦,嫁進來這些日子,家裡上下沒有一個不誇的,又好模樣又知書達理,人都說打燈籠難尋,誰敢怠慢。就是仁哥兒,别看他如今大了,他老子說一句兒還是一句兒。”
這頭許奶奶正勸着江奶奶,江氏着人悄悄走到前頭将事告訴繼仁,繼仁聽了大驚,急得了不得,又不敢去後院。正在書房裡呆坐,忽然見許住進來說老爺叫他過去,繼仁一驚,心道:“難道這事老爺已經知道了?就是知道,也不該先見我才是。”心裡揣着暗鬼,一步一挪,往前頭來。
原來知觀有心要與兒子捐個前程,前頭說托人走關系,走得就是京裡刑部王臣元的路子。王臣元祖上是慶林府人士,他随父兄叔叔在京中居住,在刑部做一個小小的主事。舊年間,知觀上京趕考時節,就是賃得他家的房子住。臣元小知觀三歲,又是同鄉,且臣元為人豁達,行事沉穩,與知觀十分合得着。後來知觀選出來,外放做知縣,臣元留在京中,兩人雖然相隔千裡,但一直通着書信,十分要好。
臣元這次回來,是送父靈回鄉安葬,事情俱辦妥之後,無有别事,隻是四處遊逛,賞些鄉間野趣。知觀幾次寫信邀他,都因别事拖着,不好來得,前日得閑,騎着個驢兒,跟着個小童,往青雲來,要拜訪知觀。知觀聽說,十分高興,早教人在城門口接着,一應行李都搬在前頭院子裡,不許在客店居住。臣元見知觀如此厚情,心中也高興,兩人白日裡說話兒,晚間同塌而眠。
知觀早前寫信将要與兒子捐前程的話和臣元說了,趁着臣元這次來要問一問這個話,隻是臣元才來,不好遽然開口。這日吃過午飯,臣元等知觀下了午衙,請他到院中,忽然将一封信拿出。知觀看了,見上頭明寫着與長子捐了個華雲府華雲縣的知縣,心中大喜。華雲府地處南邊,算不上十分的大縣,但也不是那等遠山惡水的窮縣,又且兼着交通發達,往來方便,着實是個好去處。
臣元笑道:“兄所托之事,一直在弟心上,今日有了實信兒了,這才趕來告訴兄。”
知觀喜道:“這件事全靠兄作成,來日一定重謝。”
臣元笑道:“你我弟兄還說什麼謝字。令公子年幼,又是初仕,若是去那窮鄉僻壤地方,與那刁民周旋,咱們孩子斯文,應付不來這些刁民,隻怕要吃虧。這華雲縣雖算不得一個大縣,但勝在民風淳樸,老兄不知,這樣一個去處,京裡已經要到了五千銀子,這還是托了人的。咱們自家的孩子,不比别人,兄隻需二千銀子就可玉成此事,這還是看老父親舊時朋友的面子才得來的。兄若同意,早開發了他們,早則年後,遲則明年三月定能上任。”
知觀道:“如何這中間會錯兩個月光景兒。”
臣元笑道:“這裡頭也有個緣故兒,我一發的和兄說了吧。兄在外頭,不知道京裡的事情,如今的年月可不比往時了。”臣元伸出兩根手指,在眼前一晃,悄聲笑道:“這位爺今年不知道走什麼背運,手底下的人被參倒了兩個,這華雲府知府是溫驸馬的親表弟,查出來在任上受賄三百萬兩白銀,這樣巨貪,自祖宗朝到如今也找不出來一個。兄不記得先帝時候的何總督,總貪一百五十萬兩白銀,滿門抄斬。這事連溫驸馬也牽扯進去了,不是公主求太後娘娘,且還要鬧一陣子。這位爺去求了情,不知怎麼觸怒了今上,讓他在崇政殿裡頭跪了一個時辰。如今華雲府知府斬了,抄了家,家人俱流徙三千裡煙瘴地帶。治下的十三個縣令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空出的這些位子誰不盯着。還虧得老兄這信來得及時,再晚兩天也輪不到咱們了。”臣元又湊近了知觀,低聲說道:“我再與老兄透個的實的消息,這華雲府的知府是容王爺的親信,十三個縣令裡八個都是容王爺的人,老兄還要警醒着些。”又一笑,說道:“說不得,你如今也算是容王爺的親戚了,隻怕他們見了令郎,還要小意兒伺候,日後做官,還怕不平步青雲麼。”
知觀倒不意料這裡有這許多的曲折,陡然聽見,心裡忍不住就突突起來,突突過了又有些歡喜,半晌說道:“今日聽兄一番話,才知道這裡有這些内情。我倒也風聞說辦了幾個官員,倒不想還牽扯着溫驸馬。原來這華雲府裡都是大皇子的人,小兒莽撞,是個二軟心軟的人,又不曾見過大世面,又沒在外走動過,隻怕得罪了人。”
臣元哈哈笑道:“老兄太小心了些。以兄和容王爺家的關系,還怕他們做什麼。疏不間親,見了令郎,隻怕他們還要斟酌着些兒。”
知觀笑道:“這也不敢當的很,為官還是謹慎為好,何苦得罪他們。我這把年紀,隻得這點骨血,實不指望他們有多大出息,隻管着自家也就罷了。不瞞兄說,我這個兒子,秉性還是好的。”
臣元笑道:“咱們家的孩子準錯不了,看老兄為人便可知家風。今年開了恩科,兄怎麼不讓二公子下場試試,十幾歲的娃子,不中也是尋常,還該下場練練手才好。”
知觀道:“我雖不敏,也還知道這個道理。也是該着,小兒身體一向康健,臨入場頭幾天,忽然得了個瘧疾,把家裡人吓得了不得。一連躺了七八天才能起床,連個貢院的門也不曾入得,豈不是天意。叫我心裡還有些可惜,不想小兒倒全不放在心上。”
臣元笑道:“小小年紀,卻有這樣心胸,此子将來大有可為,将來前途絕不在兄之下。”
知觀聽了臣元的話也頗為得意,笑道:“借兄吉言。”又說道:“兄為我辦成這件大事,于情于理也該讓犬子來親自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