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林縣裡有一戶人家姓許,家裡嫡親的四口。家主許知觀現做着青雲府的知府,正四品的大員,家裡隻有一位奶奶一個妾室和兩個兒子。大兒子許繼仁是柳氏所出,今年十八歲,剛娶了親。小兒子許繼忠,今年十二歲,今年剛中了秀才,把個許知觀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許奶奶的娘家是這慶林縣人氏,妾室柳氏卻是青雲府人氏。青雲府與慶林縣雖然屬于兩省,卻隻隔着一百裡地,快馬跑着一天倒也能打上一個來回。許知觀選上了青雲府的知府,最高興的莫過于柳氏。
柳氏祖上也曾做過翰林院編修,緻仕還鄉之後柳家漸漸沒落了,到了柳氏這一代,家裡隻剩下了兩房,其餘親朋故舊都不大來往了。因為去年柳氏的堂哥柳延年選上了靈海衛的指揮佥知,大女兒玉姐兒在大皇子跟前格外得寵,柳家又重新抖起來了。柳大爺不大管事,随行出入待人接物也還是從前的慣例,隻是鄉宦人家,誰不奉承着。倒是柳二爺,借着侄兒的名号,在鄉裡也擺起了鄉紳老爺的派頭,無所不為的。
柳家大房和二房雖然分了家,但是來往十分親密。柳二爺家中原本隻勉強過得,趁着侄兒的東風,如今也住着一所五進的大宅院,管着幾個鋪子,也置辦了一處莊子,趁着幾十間的房子。家裡使着幾房家人媳婦,隻是兒子年紀小,今年才十五歲,學業上也不大的意,現請了個師傅在家裡教習着,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柳二奶奶四十上才得這麼個種子,怎麼不愛,凡事由他的。如今聽說許家新選了青雲府知府,隻高興的把嘴裂在腦袋後,恨不能一時就讓許家一家人搬來,早日與女兒相見。
許知觀六月初八上任,也吃了五六天的賀酒才堪堪歇住。轉眼到了六月十五,柳氏心裡要家去看看自己的母親,走到前面來與許奶奶說話。衙門裡房舍整齊,雖然比不上家裡的寬敞,但是也頗能住得下。許家兄弟各自一個院子都住在前頭,後頭正房住着許奶奶,柳氏在正房旁邊一個小院兒裡住着。
柳氏順着回廊往正房走,一進院子,先看見許奶奶的大丫頭青黛正端着個銅盆出來,柳氏笑道:“奶奶睡了麼?”
青黛端着盆子站住,說道:“這會兒剛洗了臉,正坐在裡間歇涼。”
柳氏一頭說:“我去看看”,一頭掀了簾子進了屋子裡。先覺着一陣的涼氣撲面而來,知道是用了冰。過了明間,走進去,果然看見許奶奶正坐在裡間一張椅子上。穿着半新不舊的一件藍素羅褂子,下頭穿一件茄花色素絹裙子,頭上稀疏兩件首飾,旁邊桌子上放着一個蓮花銅盆,裡頭擱着冰,兩個小丫頭在一旁打扇。
許奶奶見她進來,微微一笑,說道:“大熱的天,你又來做什麼。”
柳氏行了個禮,站在面前,笑道:“我家裡讓人捎信來,說明日要我家去看看。”
許奶奶說道:“我也正想讓你回去看看,前兒我得了兩匹料子,你也一并帶去吧。”說着叫了丫頭紫蘇過來,從衣服上解下來一把鑰匙,遞給她說道:“床後面箱子裡有我擱着的兩匹布,都拿過來。”
紫蘇接過鑰匙,答應了一聲出去了。
柳氏笑道:“奶奶自己穿吧,還想着我們。”
許奶奶說道:“這還是前頭任上得的,一共也沒幾批,我見它花樣子好就留下了。想着給大媳婦兩匹,我見她時常的穿着,也都是這樣樣式的衣服,也沒給她。白放着也可惜了,不如給你們吧。”
柳氏笑嘻嘻得福了一福,許奶奶又讓她坐在下面椅子上,兩人說話。
不一會兒紫蘇回來,手裡抱着兩匹布,後頭兩個小丫頭手裡也抱着兩匹。紫蘇将料子給許奶奶和柳氏看了看,一匹大紅妝花的,一匹蔥白織金的,一匹綠素沙,一匹銀紅綢的,花樣果然是江氏常穿的
柳氏笑道:“好鮮亮顔色,我先頭見仁哥兒媳婦穿着,也沒好問她。”
許奶奶說道:“她家開着恁大一個綢緞莊子,什麼沒見過。你留兩件,剩下兩件你明日帶過去吧。”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柳氏見許奶奶乏了,也就出來了。
第二日一大早,柳家派了轎子來接。柳氏坐了轎子,後頭跟着丫頭,抱着東西,往家裡去。進了巷子,走不遠先看見一所黑漆大門,一溜兒的粉牆占了半條巷子。門前站着一個才留頭的小厮,一雙眼直望着巷口。柳氏将轎窗簾子掀開一條縫,不住的看,一頭在心裡思量,莫非這就是我家新置的宅子,也有幾分氣象。
那轎子看看走到跟前,小厮開了門,轎子進去直到儀門前才停了下來。就有一個媳婦子上前打轎簾子,趕着叫大姑娘。柳氏下了轎,見是個陌生的女人,容長臉兒,白淨面皮,稀稀幾個麻子,長條身材,慣說是非的婆娘。
那女人不等柳氏許詢問,先說道:“二奶奶在裡頭念了半天了,可把姑娘盼來了。要我起來也在前頭看了七八回,前頭奶奶還說姑娘要半晌午才來,叫我說,大熱的天,姑娘也趕早涼兒才來。”
一頭說,一頭扶着柳氏進去了。
穿過兩層院落,才看見正房,柳二奶奶正站在院裡廊子下頭,看見柳氏進來,也不等柳氏上前,就走下來,拉着柳氏的手,先從頭看了一遍,說道:“比先時候胖了。”說着就要掉淚。
柳氏總也有十來年沒見過她娘,這時候心裡也難免酸酸的,忍不住也掉了淚。兩人一時都說不出話,柳氏拿着帕子按了按眼睛,勉強笑道:“媽怎麼見了我就隻管哭。”
那媳婦子在一旁說道:“娘倆兒好些日子不見,奶奶該讓姑娘進去坐坐才是。”
柳二奶奶慌忙擦了擦淚,笑道:“看我高興壞了。”說着就拉着柳氏的手往正房裡去。
母女倆坐在明間,說了許多闊别的話。柳二奶奶将家裡這些年的事都說了一遍,一時哪裡說得盡,哭一會兒說一會兒,也說得過去差不多了。
柳氏說道:“家裡靠着大哥有這樣光景也是造化了,不知道貞姐兒說給了哪一家?”
柳二奶奶說道:“去年十月裡過門,三月裡害了一場病,五月裡就沒了。”
柳氏吃了一驚,說道:“什麼道理,怎麼就病死了?”
柳二奶奶說道:“說是得了血澇,多少人看了,吃了那些藥,一點也不見效驗,不上幾個月就沒了。為這事,你哥和你嫂子也生了恁大一場氣,兩家險些不曾打官司。”
柳氏說道:“年紀小小的,不想就得了這個病,這都是命。”
柳二奶奶說道:“先時候你還埋怨你大哥不肯把貞姐兒說給仁哥兒,姻緣都是命定的,也強求不來。”
柳氏說道:“誰埋怨來,不過想着知根知底兒,又是親戚,親上加親罷了。”
柳二奶奶說道:“說起來,仁哥兒媳婦家裡也盡夠了,不說那鋪面,就是家裡的房子、地幾輩子也吃不完的。”
柳氏一笑,說道:“也不過趁幾個錢,我還嫌她家裡沒個戴頭巾的,不大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