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絲織成的龍紋在他的肩頭浮動。
“既如此,舊約作廢。”
沈秋辭呼吸微滞。
她強自鎮定,擡眼望去,隻見趙硯行神色澹澹,如對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作最後裁斷。
他道:“此後之事,你毋須再理。”
話未說盡,卻已昭然。
她懂了。
天子的刀,已懸在沈家的頸上,如今不過時候未到。
如今隻是時候未到罷了。
沈秋辭咬緊了牙,袍袖裡遮蓋住的指尖微微發白。
怒意翻湧,幾欲壓不住。
又是如此。
話不言明,情卻割骨般冷。
前世亦是如此。
她卑微求至他前,換來的,卻不過寥寥數語,冷然斷絕。
而那幾句話,便定下了沈家血流成河的命運。
這一世,她以為掙得了些轉圜,卻還是被他輕而易舉地收回了。
仿佛從未改變過。
趙硯行似有所感,忽而垂眸望她一眼。
那眼神極淡,卻在一瞬間,像是要把人整個人看進骨血裡。
良久,他道:“此事牽連甚廣,你若執意探查,隻會徒添變數。”
“什麼變數?”
她聲音輕柔,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意,不知是怒火壓不住,還是怨怼與不甘終于溢出。
她明知此時說些順從的話,便可就此脫身。
可終究,還是沒忍住質問出口。
她道:“是會讓陛下不便動沈家的變數?
還是,會讓我活下去的變數?”
趙硯行蹙眉:“清和——”
他似欲開口,沈秋辭卻截住了他的言語。
“陛下曾言,會護着我,不害我。”
她垂眸,聲線微顫。
“可我孤身于瑞王府,心頭難安。”
“如今城裡流言四起……我,害怕。”
她一字一句,像是把心頭血生生咽了下去。
沈秋辭繼續道:“我心懼自己目光短淺,隻看得到眼前的親人好友,卻不見國之悲難。”
“可我又該如何?我隻是一臣子之女,又能如何——?”
趙硯行望着她。
明明越說越錯,越說暴露得越多。
可沈秋辭無法停下。
趙硯行終于打斷她:“這非你一人能解的。”
沈秋辭咬了咬唇:“可事到如今,我若如此心懼之事,該如何應對?”
“陛下□□,自然知道——”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
但最終,隻低聲道:
“我怕——怕陛下棄沈家如敝履。”
即便憤怒和失望幾欲沖破,她仍戴着一張柔軟順從的面具。
趙硯行忽然歎了一口氣。
面前的女子低垂着眉眼,身子繃得極緊,像一弦快要斷的弓。
幾乎一點都看不出當年纏着他、在他身邊叽叽喳喳說話,下棋的小女孩的身影。
可剛剛的那番話,似乎又讓他看到了那女孩的模樣。
下一瞬。
還沒等沈秋辭反應過來,她便被一股沉香纏繞的溫熱氣息所籠罩。
她落入了一個懷抱裡。
趙硯行的聲音在她耳邊聽不真切,缱绻而模糊。
但是她聽到他說:“我會護着你。”
“清和,莫怕。”
那懷抱非常輕,但卻許久沒有松開。
趙硯行:“你怨我。”
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她似乎也倦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在這一刻,她不願意說些讨巧的話來糊弄。
沈秋辭:“湛明。”
她喃喃道:“我累了。”
懷着她的人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沈秋辭卻像沒察覺般,繼續低聲說着:
“為什麼,一切不能回到小時候?”
她的聲音輕得幾不可聞,語氣裡卻滿是壓抑不住的痛苦。
“為什麼……偏要變成這樣?”
每一個字,像是從心頭剝落一般,帶着難以言喻的苦澀。
上天為何讓她重來?
若是重來,為何不讓她來得更早一些?
為何讓她重來了之後,才意識到——
自己的家族,也背負着沉重的罪惡。
因果既成,命數難改。
趙硯行的聲音再次響起。
是一句熟悉的話。
“凡事,不可皆如你我所願。”
他低聲道,聲音溫緩,似在哄慰,又似在陳述冷徹的真理。
沈秋辭閉上了眼。
趙硯行垂眸,語氣輕得幾不可聞:“我有我想守護的事,可朕——也有朕該承擔的事。”
“我所求的,便是護住你。”
似有淚珠自她臉頰滑落,輕輕滴在他金色的衣袍上,暈開一小片暗色。
趙硯行一滞,随即松開了懷抱。
他低頭看着沈秋辭停不住的淚,什麼話也沒有說。
隻是擡起那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輕柔地拂去她臉上的水痕。
她哭起來的時候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心想。
小小的身影,唇抿成一條直線,不肯出聲,隻紅着眼眶,倔強地任大顆大顆的淚水滑落。
趙硯行指尖極輕地拭着她的淚。
然後,他道:“此次春蒐,會多有波折,你莫要慌張。”
沈秋辭心弦倏地一緊。
波折?
那一瞬的溫柔還未散盡,面前的男人已收回了手。
隻留下一雙黑沉的眸子,沉靜而冷冽地望着她。
趙硯行:“若有變故,玲珑自會助你。”
他言辭平靜,落在耳中,卻恍若驚雷。
沈秋辭怔住了。
連眼淚,都瞬間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