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姻本就是一場籌謀,不會維持太久。她的目标明确,早已與顧流音暗中聯手,隻待那封密函到手,便能抽身而退。
待到那時,她手中握有籌碼,等她想清楚如何與趙硯行周旋,如何處理沈廷遇,她才可考慮這些情愛之事。
羅醜亦是如此。
她話語間不帶絲毫波瀾,似乎真的未曾将他的言辭放在心上。
趙長宴沉默了片刻,終是緩緩松開手,不再抱着她。
他的目光凝在她的臉上。
她的容貌算不得傾城絕色,可眉目間自有一股韻緻,端莊時恬淡清麗,笑起來卻生動俏麗。她落寞的模樣、痛苦的模樣、緊張不安的模樣、歡愉的模樣……甚至醉酒後微紅的眼尾,點綴着幾分豔色的模樣——
一幕幕,都刻進了他的眼裡,落進了心底。
然後,他便再也忘不掉了。
可她卻仍無情地繼續說着,誘人的唇瓣微動:“趙長宴,雖我與瑞王之間算計頗多,但他畢竟是我之後的夫君,你此番話,實在不妥。若你我仍想做朋友,往後便莫要再提了。”
那面上沒有任何的意動,好似完全沒有因為他的話有過任何波瀾。
趙長宴掩在袖中的手,倏然收緊,指節泛白。
他第一次深深地後悔自己曾經對着她說出的那些過分的話。
那些戲耍、那些遊刃有餘。
如今皆化作鋒利的回旋镖,狠狠折返,直直地刺進心口,又像是一道鞭痕,抽得他遍體生疼。
他也怨恨起羅醜,他自己,他的身世,他的一切。
他扮作羅醜,因為他覺得自己醜惡不堪。
恍若披着一副好皮相的惡鬼,身上沾滿血腥,殺伐太多,心早已被仇恨腐蝕。
可若是這一切從未發生——
若她隻是尋常世家貴女,他的父母未曾橫死,肅王府未曾覆滅,他亦不是滿身血污的孤鬼,而是恣意潇灑、不問世事的靖安侯世子。
那樣的話,他會如何與她相識?
或許是在某個春日宴上,燈影綽綽,他看見她在人群中靜坐,執盞而笑,眼底清澈如湖,映着琉璃燈火。便忍不住輕佻上前:“這位姑娘,瞧着眼生,如何喚作?”
也許他會在某個秋日,策馬經過京郊,偶然瞧見她攜侍女在湖畔放紙鸢,風将她的衣角掀起,如同一隻翩然欲飛的蝴蝶。那一瞬間,他心頭一動,便策馬而來,執扇輕笑:“這紙鸢,能否借在下一觀?”
他們可以是知己。
可以縱馬遊湖,攜酒共飲,言笑晏晏。她聽着他的逗趣調笑,偶爾投去無奈的眼神,而他在旁懶懶地笑。
他們若不能稱良緣,也可以是好友。
縱然不能執手同行,也可在這世間,以本來的身份坦誠相交。
可這一切終究是“若是”而已。
沈秋辭見他不言,擡眸看着他,輕聲道:“你在想什麼?”
趙長宴猛然間回神了。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語調漫不經心,眉眼裡似乎又帶上那渾不在意的熟悉姿态:“……沒什麼。”
“我同你開玩笑的,你可當了真?”
見到沈秋辭松了一口氣,他抿了抿唇。
若這一切真是這般美好——
那該多好啊。
但好像這一生都做不到了。
沈秋辭見他輕描淡寫地将方才的話當作玩笑,心裡卻隐隐浮起一絲不自在。
若是他之前的模樣,也是裝出來的,那她方才的反應,豈不是又叫他看了笑話?
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又分明不像是作戲。
她思索着,見他沉默不語,突然想起紅葉早先買回的糖人。
她望着他的眼,眉眼裡帶出一絲笑意:“你可餓了,想不想吃些什麼?”
趙長宴正欲搖頭,卻見她已然起身走到桌旁。未及多想,手中便被塞進了一物。
他垂眸,掌心裡是一支糖人。
做工普通,也化掉了些許,可那糖絲晶瑩,淡黃色的光澤透着幾分剔透。
那透着的光直直地映在他眼中。
好像也投在了他的心裡。
他突然想起了那安甯夫人的小兒,蹲在地上,眼裡含着淚水,一點點去撿碎掉的糖人的樣子。
“怎麼不吃?”沈秋辭見他盯着糖人出神,輕聲催促,“這可是我特意讓紅葉從街上買來的。另一個我已經嘗過了,甜得很。”
趙長宴回神,擡眸看她一眼,終是低頭,咬了一口糖人。
甜意瞬間在口腔中化開,透着一絲淡淡的焦糖香,微微的粘膩,卻意外地溫軟。
這糖,好像也甜進了心裡,沖淡了某種沉重的苦澀,隻餘下怅然若失的餘味。
陽伯的罪有他來追讨。
他的罪也是。
沈家的罪亦是如此。
可是她——
她是無辜的。
她無罪。
趙長宴終于心下做了決定。
這一切,該有個了結了。
他要去江南。
他一身血污,終究洗不幹淨,但至少,不該拖她一同沉淪。
心念至此,趙長宴将手中剩下的糖人胡亂吞下,沈秋辭見狀,不禁微微詫異。
她竟不知道他這麼喜歡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