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端得住,竟絲毫不覺疲累。
前次荒寺一别,他燒得迷糊,而她亦因身處險境,又聽他那番話,難免情緒失控,二人之間有過那短暫的對峙。
還有她扇他的一巴掌。
如今再見,她還是覺得有些許不自在。
他應該不記得了?
沈秋辭心存僥幸。
思忖片刻,她柔聲道:“殿下等了多久?”
趙懷霁微微一笑:“不久。”
言簡意赅,說完了之後,他也沒有繼續說着,隻是端起茶盞,白玉似的手指在青瓷盞上顯出優美的線條。
沈秋辭:“讓殿下久候,是我的不是。”
她本不知他是否看見了自己與趙長宴的對話,見他神色如常,未曾主動提起,她便也未多言。
可卻沒想到趙懷霁卻主動提起了。
“方才,清和與世子交談?”他的聲音也柔和,兩人講起話來都是一副溫和的樣子,不知内情者,倒會覺得兩人佳偶天成。
他的語調依舊溫潤,緩緩道來,仿若不過尋常問詢。
沈秋辭怔然,不過很快便接上笑道:“偶然遇見,世子言他另有佳人相伴,便先行去了。”
她這話說得随意,語氣自然,仿佛這世子對她而言,果真無足輕重。
趙懷霁微微挑眉,柔和的面容裡突然露出了一絲陰霾。但那陰霾轉瞬即逝,就像清水裡落下的一滴墨,很快就沒有了蹤影。
他盯着沈秋辭手上提着的燈:“是麼。”
沈秋辭察覺到他的視線,下意識縮了縮手,略略将兔子燈向袖中挪了挪,卻并未急着解釋什麼。
趙懷霁沒有再追問:“你我婚期已定,三月禮成。元夕之後,婚前不便再見,你若有事,可傳書至王府。”
語氣溫和,卻透着一絲不容置喙的笃定。
沈秋辭自然點頭應下。
窗外煙火盛放,震天聲響在夜幕下此起彼伏,樓下街巷人潮湧動,喜樂喧嚣,而這雅間之内,卻靜得仿佛被隔絕于塵世之外。
沈秋辭手指摩挲着兔子燈的燈柄,心神飄忽,竟無意主動開口。
趙懷霁亦是沉默,隻端着茶盞,靜靜看着盞中浮沉的茶葉,未曾再言半句。
一片沉默。
趙懷霁睫羽微顫。
靜寂中,他的腦海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方才樓下的一幕——
她在世子面前神色随意,唇角微彎,雖非刻意迎合,卻透着幾分不同于在他面前的松弛與随性。
她對他,除了那次遭襲,一貫是溫順有禮,分寸得當。
可那種風輕雲淡的自在……她從未在他面前展露過。
她同世子的相處,與自己太過不同。
世子還給她準備了兔子燈,她也收了。
趙懷霁不動聲色,目光微微偏轉,落在雅間角落的一隅。
那裡靜靜躺着一個兔子燈,造型質樸,不如她手中的那盞玲珑精巧。
看起來灰撲撲的。
這禮物,怕是送不出去了。
趙懷霁輕輕抿了一口茶,似是不經意般地收回視線,茶盞放下時,眸色已恢複如常。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秋辭身上。
她并未察覺他眼底的細微變化,似是有些出神,神情淡淡,眉梢眼角透着幾分漫不經心,唯獨那盞燈,被她攥在手心。
趙懷霁第一次覺得,一盞兔子燈,竟能如此刺眼。
鬼使神差地,趙懷霁突然發話:“世子……可曾問過你我婚事?”
沈秋辭覺得有些詫異。
她以為趙懷霁不在乎這些:“倒是未曾提及。”
趙懷霁輕笑一聲,眉梢微挑。
“看來,世子果真另有美人在懷,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的語調平穩,像是随意感慨。
他的聲音溫和如常:“你與他,還是少些來往為好。”
“世子素來風流放縱,旁人眼中,怕是難有真心。”
沈秋辭微微蹙眉,并未繼續這個話題,反倒話鋒一轉,問道:“殿下的身體可好些了?”
兩人都見面許久,她才想着問他身體如何。
自從那次被刺之後,她面上的溫柔功夫幾乎越來越不裝了。
但是好像——
又帶着些不易得的真實在裡面。
趙懷霁眼眸裡忍不住透着些笑意:“無礙,清和不必憂心。”
“倒是魏貞……”沈秋辭斂了斂神色,低聲道,“前幾日我入宮時遇見了他,他上次未能得逞,怕是不會輕易罷休。”
應該還會有不少小動作。
趙懷霁聞言,若有所思,眉宇間隐隐浮起一絲沉思之色。
他沉吟:“确有此理。”
“若清和不放心,我可派些人手護你周全。”
沈秋辭連忙搖頭婉拒:“這便不必了,我身邊有羅醜,他武功極好,足夠應付。”
她絕不會讓這人這麼輕易地往自己身邊塞眼線。
他嘴裡也是虛實相交,沒幾句真話,她每次同他講話也都費勁無比。
若是身邊再有他的人,她怕是日子都不會好過。
趙懷霁似乎眼神暗了些。
那醜奴……終究還是個礙事的存在。
他面上不顯聲色,嘴角依然噙着笑:“也好,是我關心則亂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趙懷霁溫聲同她交談,講了些府上的事情。
沈秋辭面上含笑,然目光卻漸漸渙散,耳邊的話語亦未聽入多少。
這一場對話,于她而言,一場無足輕重的寒暄。
若是前世的她,或許會因這溫言軟語而受寵若驚,兩人婚後,若非必要,趙懷霁不會與她多言,更遑論這般耐心與她閑談。
可如今,她隻覺了無生趣。
她端坐于席,斂眉輕笑,偶爾應和幾句,神态自若,卻未曾真正将這些言語聽入心底。
窗外夜色漸深,煙火仍在天際肆意綻放,光影翻湧,照徹半座京城,映得人間喧騰。
可趙懷霁低垂的眸中,卻隻映得她手中那盞燈。
她握得那樣緊,似是生怕丢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