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邁出門檻,卻覺衣袍一角被人輕輕拽住,力道極輕,像是一抹無聲的挽留。
又像是無意間洩露出的心緒,連衣角都随之微微晃了晃。
心頭那股煩躁,竟莫名地平息了些許。
他緩緩回過神,女子的氣息若有似無,仿佛萦繞在他冷硬的心間。
那香氣幽幽然鑽入鼻端,帶着一絲說不清的溫軟缱绻,叫人一時竟難以分辨是她刻意靠近,還是他未曾察覺地沉溺其中。
這般情境,竟讓他生出一種荒謬的錯覺。
他方才的作态,倒像是翠微閣裡,那些追到青樓與心愛郎君鬧脾氣的女子。
可笑至極。
他皺了皺眉,趕緊抛去腦中荒唐的想法。他轉身,蓦地擡手拂開她的手指。
趙長宴:“先帝駕崩前數年,謝氏曾疑涉漕運鹽稅和軍饷失竊一案,彼時似與魏貞暗中勾連,連同江南商賈、漕運商幫共分其利。”
“事後謝氏失勢,被貶入冷宮,而魏貞所得之部分商路、鹽稅諸般銀賬,卻似憑空消失,無迹可尋。”
“他現下笃定那其中交易流向,皆在謝氏與江南商賈和錢莊的密函通信。”
趙長宴頓了頓:“那密函如今應都在趙懷霁手中。”
沈秋辭心下了然。
若趙長宴未曾撒謊,趙硯行也沒有全然說假話。
而趙懷霁當日對她所言,果然如她所料,真假參半,虛實難辨。
朝廷的軍糧體系看似穩固,實則自先帝暮年起,便已暗藏隐憂。邊疆戰事頻仍,北夷族屢次進犯,軍需調度牽一發而動全身。
若有人暗中染指其中利益,再借機操控軍糧撥款,調整糧價,鎮北軍便盡數落入牽制。
而又有哪一個帝王,能容忍這般掣肘?
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漕運、軍糧、鹽稅、朝廷中樞交織成網,而結合她在書房所見的賬冊……
字字句句,竟似在暗示——
沈家,亦身陷其中。
沈廷遇……怕是也參與到了裡面。
沈秋辭心頭驟然一緊,忽然間,她竟一時看不清父親的意圖。
自她重生以來,心中始終笃定,沈家世代清貴,便不該與這等污穢勾結,牽扯進肮髒的利益之争。
沈家在朝堂的影響可追溯至三代之前,祖上曾任戶部尚書,主持财政改革,使沈家在朝廷中立足,深植于漕運、财政體系。
三代人皆為朝中重臣,沈氏一族得以穩居世家大族之列,既握财權,又通官道,在朝堂與商賈之間縱橫捭阖。
一向以來,沈家嫡長子必定入仕于京,旁支則鎮守江南。沈廷遇亦不例外。
他娶得江芷夷為妻,也是出身江南的世家貴女。
沈家這張綿密的關系網,由此織得更牢。
她本以為,趙懷霁要麼背叛沈家,要麼利用沈家,要麼幹脆挾制沈家為己所用。
而趙硯行,則是無法容忍沈家在朝中的權勢,終究要磨刀霍霍,清理朝堂。
可如今看來——
朝堂風雲翻覆,天下棋局交錯,世間哪有什麼真正幹淨之人?
她終究……還是天真了。
一瞬間,心頭酸澀翻湧,喉間似有沉郁難解,沈秋辭眼底的迷茫愈發濃重。
她竟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
她既無法阻止沈廷遇的謀劃,也無力擋住帝王的清算。
趙硯行的承諾,輕飄飄得仿佛落在風中的鴻毛,應是作不得數。
而趙懷霁也冷心冷情,沈家覆滅于他而言,怕是無足輕重。
月光照在她的臉上,竟顯得清麗的面容有些慘白。她手指緊攥着襖裙,指尖泛白。
趙長宴自是注意到了她突然的沉默。
“你在想什麼?”他語氣淡淡,唇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冷意,“莫非——趙懷霁又騙你了?”
他語調漫不經心,話語卻鋒利得不留餘地,仿佛直戳她心底那道隐隐的不安。
“那人向來慣于僞裝,披着君子皮相,心裡算計頗多。”趙長宴頓了頓,眼底掠過一抹譏诮,“你該不會到現在還信他的話吧?”
沈秋辭沒有直接應他,她抿着唇,嘴角的弧度勾起苦澀。
良久。
“我隻是不知該如何。”她聲音中透着一絲無措,“世子若是我,該如何?”
她心下沉悶,那眼底的痛色如一把利刃,直直刺入他心底。
趙長宴原本閑散地立着,可聽到這句話,他眉眼間的懶意瞬間褪去,眼神一沉。
下一刻,他忽然動了。
他本站在幾步之外,帶着一貫的疏懶,似乎隻是旁觀,事不關己。
可這一刻,他卻毫無預兆地邁近一步,影子在月光下投落,将沈秋辭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之中。
夜風微涼,他俯身,目光沉沉地鎖住她,透着一絲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若我是你?”
他眼中笑意卻未曾及眼,仿佛在審視她的軟弱。
“若我是你,便不留餘地。”
“他人欺我、騙我、利用我——”
“我便殺個幹淨。”
他的話語落得極輕,指腹輕輕拂過她肩側的衣袂,話語間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側,卻帶着風雨欲來的寒意和逼迫感。
“沈秋辭,你這般猶豫不定,隻會陷入困頓之中。”
他的動作随意,仿佛隻是整理她的衣襟,然而沈秋辭卻驟然繃緊了背脊。
她擡眼望他,眸光微顫。
但這一次,卻終究未曾退後。
趙長宴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一笑豔色無邊,風流張揚,盡是叫人捉摸不透的鋒芒和殺意。
“若我是你——”
“便嫁趙懷霁,拿到那東西。”
他話語肆意,但語氣卻冰冷無波。
“他請君入甕,我便破罐摔瓦。”
沈秋辭忍不住開口:“可我又能如何.. ...”
“就算成了瑞王妃,瑞王怕也沒辦法把那樣的東西交與我罷?”
她話音未落,趙長宴的笑意一滞。
“瑞王妃”三個字落入耳中,心口熟悉的煩躁與郁結再次燃起,像是暗潮翻湧,撞擊着心底那根早已繃緊的弦。
可此情此景,太過熟悉。
面前無措下的沈秋辭,眼裡透着往常所沒有的脆弱和迷茫。
也正如當年的他。
血海深仇,他最恨冠冕堂皇。
趙長宴面上依舊笑意盎然,仿佛未曾受到絲毫影響:“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我不在意世俗之見,虛名禮法。”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顫抖的睫羽:“你也應不擇手段才是。”
眼前的男子殺意翻湧,輕描淡寫地吐出狂妄之語。
若是旁人聽來,定然以為他隻是信口胡言。
可那雙映着月色的墨眸幽深如淵,靜靜地倒映出她的身影,竟讓這句胡話透出一股駭人的笃定。
他沒有冠冕堂皇地談論禮法,也未曾說教該如何取舍。
而是冷冷地剖開局勢,将所有遮掩的虛僞剝離。
他甚至沒有再提他們曾經那場暧昧未明的約定,也未再提那樁未成的婚事。
仿佛兩人之間的一切皆是過眼雲煙,無蹤無影。
話落之後,他便隐匿于沉沉夜色之中,留下一片寂靜無聲。
沈秋辭望着他的背影,心頭忽然微微一動。
這意思是——
讓她不擇手段拿到趙懷霁的密函?
可她有沒有牽制趙懷霁的辦法。
心下苦惱,腦海中似是又浮現起趙懷霁送的那個木雕。
她突然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