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他心頭生出一絲莫名的煩躁,仿佛有某種曾被他忽略的東西,正悄然浮出水面。
他再次見到她,總是冥冥之中覺得熟悉。
好似兩人早已相知多年,但他又覺得荒唐。
他一貫淡漠情感,以君子之姿示人,以權謀為刃。但若論野心,或許他的母妃更勝一籌。
他不執着于得失,也無須貪求。
他所追求的,不過是本該屬于他的。
世事向來如此,他隻是順勢取之。
他又想起,母妃曾經對着他無奈搖頭,歎氣道:
“知微,實在是遲鈍。”
他在母親死後并不覺得難過,但被夢魇制住的夜晚卻越來越多。沈秋辭問他是否有過後悔之意,他說落子無悔。
隻是人心易變,從心底而言,他也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他自幼被告知,帝王之家無情,兄弟皆是仇敵,生死皆是籌碼。母妃尚在時,他還能佯裝溫潤,步步籌謀,藏起鋒芒,可終究還是輸了。
為了什麼呢?
權力、高位、美人?還是不甘?
趙懷霁掌心沁出薄汗,胸口翻湧着灼熱的悶意。他意識到自己又開始發燒,可比起這副病軀,更讓他難耐的,是心底升起的一絲苦意。
這滋味陌生,仿佛是多年來步步算計間遺失的某種情緒,如今卻在荒郊野嶺,在這等狼狽不堪的境地下,突兀地湧了出來。
而此刻,他竟與那個曾被他利用、算計的未婚妻困在一起。
他知道,她厭惡他。
或許她曾懷有幾分少年慕艾之心,但那點微光,想必早已熄滅。如今留在他記憶裡的,隻剩下這位沈氏嫡女——溫柔的面容之下,藏着鋒刃與痛楚,既陌生,又熟悉。
這荒唐至極的局面,他卻生出幾分難言的興味和樂趣。
趙懷霁腦袋暈眩,一陣久違的沖動湧上心頭。瞬時之間,他突然對着那依然忙碌的女子開口道:
“全是白費功夫。”
“魏貞的人若是再殺來,你我皆要身死。”
那珠白的身影頓了頓。
他視線有些模糊,正要閉眼,卻見那身影朝他走來。
“啪——!”
一陣風驟然襲來,清冽的香氣掠過鼻尖,緊随其後的,是一記不輕不重的巴掌。
力道不算狠,甚至帶着某種有意的克制,卻足夠讓他從渾噩中清醒幾分。
趙懷霁怔了片刻,眸色微動,擡眼,映入視野的是沈秋辭近在咫尺的臉。
她怒瞪着他,眉眼冷厲,清麗的容顔透着一絲危險的豔色。
她素來溫柔的嗓音此刻卻像一把利刃,直直刺入他耳中。
“你機關算盡,就想死在這裡?”
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絲不耐與輕蔑。
“别讓我瞧不起你,趙懷霁。”
他的呼吸微滞,心跳無意間恍若擂鼓。
她站得極近,近到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殘留的血腥味,混合着雨天寺廟裡的寒意和潮濕。
女子的眼中恍若有火焰在燃燒。她的眼神犀利,不帶一絲憐憫,已經全無兩人虛情假意、你來我往交手時的嬌柔姿态。
但卻讓他莫名覺得有些燥熱。
他的手微微收緊,像是想握住什麼,可最終,隻是擡眼看着她。
沈秋辭靜靜地看着趙懷霁。
前世,她拼盡一切,最終仍落得個身死的下場。而他呢?他前世今生都活得好好的,如今卻這般頹然。
這副模樣,倒像是個認輸的廢物。
儲君之争雖落敗,可他在前世依舊活到了最後。且不論他用了什麼手段——可那時的他,尚且苟延殘喘,如今不過遭逢困境,竟在這裡自怨自艾?
她垂下眼睫,神色無波。
這般姿态的人,實在令人厭煩。
趙懷霁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玉色的面容因失血顯得越發蒼白,墨發松散,幾縷垂落在額前,削瘦的臉龐輪廓分明,眉宇間依舊是慣常的清貴疏朗。
可這一刻,他的笑卻不似以往那般溫潤從容。
他竟是咧着嘴笑的,唇角揚起的弧度不小。
那一瞬,沈秋辭竟有些怔然。
他的眼底似有流光閃過,平日裡那層溫文儒雅的假象褪去,在頹唐的面容中,甚至透着連他自己都未曾知道的暢意和銳氣。
不知為何,挨了一巴掌,他竟覺得身體發熱,隐隐松快起來。
他的未婚妻倒是看得比他清楚。
沈秋辭則覺得詫異,看着趙懷霁被自己打了一巴掌,還能笑得這樣輕松。
那笑意浮在蒼白的面色上,竟透出幾分恣意。
她從來沒見過他在她面前這樣笑過。不帶算計,不摻虛僞,甚至沒有刻意的自持。
竟更像是個活生生的人了。
兩人沒有再折騰。
沈秋辭等雨停了,跟趙懷霁說清了木屋的方向後,便她又動身離開廟宇。
她想着收拾一下木屋,也不用總是倚靠在冰冷的石柱上過夜。冬夜寒涼,若是能留宿木屋生火,總比在這破敗寺廟裡熬一夜強。
她盡力不去想可能沒有人找得到他們的事情。
她死過一次,心底的求生欲和不甘燃燒得比以往更旺,像是熊熊烈火,在支撐着她疲憊的身子,讓她不倒下。
風裹挾着雨後的寒意拂過,沈秋辭微微眯眼,握緊了手中的布巾,腳步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