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來之前」
溫霖一審被判有期徒刑六年,這還是在秦律極力争取情況下的判決。如果李家提起新的訴訟,他的刑期遠遠不止六年。
他當場提起了上訴,原告一家人這次也不再退縮,揚言要奉陪到底。
判決未生效期間,親屬無法探視,華悅也隻能通過律師跟溫霖傳遞消息。
隔着一堵玻璃牆,秦律看見溫霖糟糕的臉色,不出他所料,下一秒,溫霖裝也不裝了,先前對秦律的諸多信任都被判決打得煙消雲散,沒等秦律說完自己的打算,他就擺擺手,不耐煩地吐出倆字,“換人。”
秦律這人向來愛權衡利弊,要不是華悅開的價格高,他也不想趟這渾水,事已至此,他也仁至義盡。
“溫總,您兒子讓我帶句話。”
“兒子?”溫霖冷哼一聲,“我哪兒還有兒子?那不都是兩個畜生嗎?”
“溫讓說,他已經向這邊寄了一封信,信不長,希望您能好好讀一下。”
溫霖輕蔑掃他一眼,“信?他寫的?”
“不。”秦律說,“是您的父親,溫善寫的。”
三天後,溫霖果然收到了看守所派送的信件,信封泛黃,起了一些油沁的斑點,像是已經放了很多年,上面潦草地寫了一串他的家庭住址,以及四個字:溫善親筆。
溫霖認出來,的确是他過世父親的字迹。
他将信将疑地拆開信件,普普通通一張橫紋信箋,不過寥寥三行字。
阿霖,那個人出獄了,你萬事小心些。
你做錯了事,總是要贖罪的,我替你贖也行。
算父親求你,以後都别做壞事了,好嗎?
——溫善
落款的時間,是十五年前。
溫霖的雙瞳幾乎和手指同時顫抖起來。
替他贖?什麼意思?
信箋背面似乎還有筆迹,他猛地翻過去,那幾行小字和溫善一樣蒼勁,隻是筆鋒收斂了許多。
「或許你忘了,也或許你根本沒在意過,殺害爺爺的兇手自述過一件事,他當初找到爺爺,其實是要問你的住址,爺爺不肯說,對方才痛下殺手。爺爺常說小時候對你太嚴格,導緻你性格乖戾,不服管教,一股子叛逆勁,他總覺得自己沒教好你,所以對自己很失望,但無論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你從來都是他唯一的兒子。」
時間是不是有點太快了?溫霖望着手中的信紙,眼神卻慢慢渙散,他在腦海中細數這50來個年頭。如果溫善還在世,現在也是八十歲的老頭子了吧,跟王嫣一樣,路都不一定走得穩。
哦不對,王嫣那是裝的。
他總是被母親騙,小時候如此,長大了還是如此。
“阿霖,生病了要吃藥的,快把這藥喝了,一點都不苦,是薄荷味的,你不是最喜歡吃薄荷糖嗎?”
捏着鼻子悶下一大碗中藥,溫霖邊哭邊跳腳,“你又騙我,明明這麼苦!!!”
王嫣笑呵呵地塞給他一把薄荷糖,端着空碗去廚房了。
“老王,你又騙阿霖呢,等他長大了,你看你這把戲還能不能騙得過他。”
溫霖忽然笑了,他覺得荒唐,半輩子都過去了,他居然還在回憶童年那屈指可數的幸福。
溫善是刑警,一年到頭見面的時長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星期,好不容易見他一面,還總是被數落,這兒也沒做好,那兒也沒做好。
哪怕溫霖永遠考第一,永遠都是家長老師口中的好學生,溫善還是覺得他不夠優秀。
“你性子太偏激,遇到事情容易走極端,多練練毛筆字,修修心。”
溫善每次都這樣說。
但他什麼都能做好,就是練不好字,十分鐘都坐不住,比起一個人關起門來看書練字,他更想去跟不同的人交流,讓每個人都能喜歡他。
溫善習慣了棍棒教育,大概他也是這樣長大的。每當溫霖不服管教,雞毛撣子就落在了他的脊背上。
可溫霖的骨頭跟他的性子一樣硬,怎麼打也打不軟。
這樣想來,溫讓還是像他的。
“我一定會好好教育小讓,不會讓他成為你這樣的人。”
那是溫善帶着溫讓搬離溫家時,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這樣的人怎麼了呢?都說他是靠着溫家的家産才走到今天的,如果他真的毫無能力,祖輩基業能維持幾十年?
溫善從來都看不起他,連帶着自己的大兒子也看不起自己。
他是商人,這個世界上有幾個清清白白的商人?誰手頭上沒有間接着沾幾條命?善良這玩意兒根本就不可能在商人身上存活。
憑什麼既要他成為人上人,還要他善良?
溫霖的手指捏皺了信箋邊緣。
我替你贖罪。
唯一的兒子。
死無全屍。
十五年前那一場場重複的噩夢似乎又在腦海放映。
“溫……善……”
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多年未叫的名字。
“誰他嗎想讓你給我贖罪。”
沉默數秒後,空氣中突然爆發出一聲怒喝。
“你死就死了!!!憑什麼還要折磨我!!!”
剛邁出看守所大門的秦律深深回頭,目光有一閃而過的哀戚,
“我他嗎沒輸!我沒輸!!!”
“溫善你記住,我沒輸……”
你死了都得承認。
我永遠都是你,最優秀的兒子。
男人被警察制住,脫了力地往地上倒去。信紙飄落在地上,他想夠,卻怎麼也夠不到。
就像八歲那年除夕,他看着溫善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案件,放下碗筷,毅然決然地離開年夜飯的飯桌,拎上制服就往門口跑去。
“爸爸——”
“阿霖新年快樂,爸爸明年一定陪你。”
溫善跑得太快了,溫霖伸出手,夠不着他的背影。
可是您去年也是這麼說的。
他滿臉失落地垂下手臂。
家門沒有關緊,直到一陣狂風刮過,重重一聲,關上了他的心門。
兩日後,溫霖放棄上訴,服從判決。
·
“爺爺那封信,為什麼會在溫霖的書房裡找到?”高幸把髒衣簍裡兩人換下的衣服塞進洗衣機裡。
溫讓從陽台收下幹透的被套,抖了抖,抱在懷裡,“他收到信,但是沒有拆開。”
“怪不得……如果他當年拆開了,會不會,有一些愧疚?”
“當年他正處于人生巅峰,怎麼可能有心思愧疚,他這樣驕傲的人,隻有跌到谷底,才會真的開始反思。”
“溫讓,你聞到糊味沒有?”高幸使勁嗅了嗅。
溫讓連忙小跑到廚房,“沒有啊,湯煲得好好的。”
“這味道……好像是從……”高幸順着味道找過去。
溫讓無奈一笑,“估計又是隔壁那哥們兒。”
他們公寓最近搬進來一個剛畢業的男大學生,從高幸碰見他在樓下超市買調料,現場搜索生抽和老抽有什麼區别開始,她就預料到這男生的廚房會經曆一番磨練。
于是他搬來不過四天,鍋就糊了三次。
再次提醒完隔壁,男生一個勁道歉并向溫讓讨教了一番燒菜技巧。
回到家後,溫讓長歎一口氣,“看來咱倆搬家得提上日程了,我真害怕他哪天炸廚房。”
“我看他冰箱裡還有木耳,真不知道會炸成啥樣。”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往沙發上一坐,打開手機詢問房産經紀人。
這段時間,他們一有空就會去看房子,連着看了很多小區,都不算特别滿意,要麼是房子太舊,翻新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要麼就是地方太偏,兩人上班都不方便。
中介又給他們推了幾套房源,兩人的腦袋湊到一塊兒,挨着挨着點開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