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住處,陸晨撥打了秦朗的電話,依舊顯示對方不在服務區。陸晨坐立難安,不敢往深了遠了想,思緒靠着執着的意志力單邊倒,吉人自有天相,化險為夷,不會有事的。沙塵暴是什麼概念,這對于從小在南方靠近海邊長大的陸晨而言,陌生的很。這些年,兩人聚少離多,各自為了自己喜歡的事業漫步向前,以為趁年輕,好身體,好精力,凡事忍一忍,熬一熬,終歸會見一日,見一春,見一秋,日後再能過一生。
如今春天就在身邊,你在哪?
客廳裡擺放着從宿舍搬過來的兩盆春蘭因為澆養得宜,長勢喜人,前幾日見得好幾株花骨朵雛形清晰,今晚細看居然開了花,綻放如斯,縷縷清香萦繞在身邊,這是萬物複蘇的好時節。陸晨眉頭舒展,更加笃定逢兇化吉,否極泰來。她在梳妝桌坐下拿出一個首飾盒,正是秦朗走之前留給自己的那個,兩個小抽屜依舊是上了鎖的模樣,秦朗說等他回來的時候再打開,那麼再等一等。
陸晨看了眼牆上的鐘表,距離明天的會議不到十個小時,這一仗非同小可,居安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盯着這場談判,若結果是好的,皆大歡喜,反之……
沒有反之。
山高難爬,平路亦會有坑窪,總要面對的。
第二天上午七點半,會議室内按照原計劃,壁爐部所有業務,公司法務骨幹,單證,财務總監,采購經理,品管經理全部正襟危坐,迎接這場“風暴”。令陸晨意外的是,櫃子部經理Lily女士也穿着西裝帶着筆記本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在此前,她曾全程處理過一筆四百多萬人民币的索賠案,最終力挽狂瀾維護住了客戶。論職責劃分,Lily并不需要參加壁爐部的索賠案會議,但論資曆輩分,她确實可以懷着或旁觀或指點的過來人身份入座。陸晨不知道哪個目的傾向居多,隻是默許了這個位次安排。
七點五十分,陸晨,Julia以及壁爐部的其餘業務始終沒有看到盛霖的頭像點亮。
七點五十五分,客戶頭像陸陸續續點亮,一張張不同膚色的老外面孔進入了會議室。
八點鐘,會議準時開始。
雖說每個人都知道馬上要談什麼,劍拔弩張的氣氛不言而喻,但是先禮後兵,客戶那邊前三分鐘還是禮貌寒暄,介紹了與會人員還熱情介紹了一位新買手加入公司。随後,會議氣氛越來越凝滞,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嚴肅,甚至是有點兒笑不出來。當然,這個場合笑不出來是正常,哭不出來不正常,但是裝也要裝,裝的體面又得體。
在談到補救方案的時候,陸晨這邊發表一條措施,先空運第一批500台壁爐芯,讓客戶所有的店面先上架這些産品,第二批四千五百台壁爐芯一個月之内海運,第三批五千台壁爐芯兩個月之内海運,最後一批剩餘一萬台壁爐芯三個月之内海運,期間産生的所有海運、清關費全權由居安負責。同時,這一票訂單給與5%折扣,并且貨款支付方式與支付時間需重新更改、回簽合同,可按照收到正确壁爐芯的時間與數量全款支付,替換壁爐芯所産生的人工費、倉儲費均由居安負責,同時請客戶協助将兩萬台錯誤壁爐芯海運退回國内港口,所産生的人工費、海運費由居安負責。
客戶那邊八位小組成員互相交頭幾句,很快就反饋了結果,他們不同意這樣的補救方案。
陸晨心理有數。談判談判,第一條措施永遠是我不接受你的方案。談價談價,第一句話永遠是你的價格太貴。質檢質檢,第一次開口永遠是你的質量太差。設計設計,第一幅圖紙永遠是幾十年前我就看到過。沒有點心理素質,就上不了談判桌,沒留點餘地,就愧對這些年的經驗。陸晨這邊很快再發表新的方案,也就是在第一次承諾的幾個條款不變的情況下,這一票訂單給與8%折扣。
同樣,客戶那邊在一分鐘之内給出了答複,由于前期投入的巨額廣告宣傳,還有預售卻不能及時發貨對公司的名聲造成了不利的輿論影響,已經有消費者向協會投訴,居安所提供的這樣的彌補措施并不能恢複我們的名譽,也不能覆蓋我們的損失,依舊REJECTION.(拒絕)
拒絕比想象中來的快,陸晨列出最後一條補救措施的時候,客戶回複了一句:This is not the way we do business.(這不是我們做生意的方式)
會議室的幾個人面面相觑,從陸晨提出的彌補措施來看,這已經是公司目前所做的最大讓步了,誠意很足。但是站在客戶角度,始終不是最優解。或者換句話說,客戶那邊永遠不會有最優解。
骨頭難啃,高山難越,坑窪難淌。一件事既然定義為難事,那麼它處理起來必定十分不容易,可是怎麼能棘手到這個地步?
會議進行中場休息,說是中場休息可不是休閑茶座,而是兩方根據會議進展進行談判方向與策略的調整。
陸晨低頭,兩手撐着小臉,拇指拖着下巴,四指放在眼睛周圍,閉着眼,她想按摩一下太陽穴舒緩一下緊繃的神經,又懷疑這個時候用指腹積壓穴位是否有效,又懷疑太陽穴是不是在眼睛的兩邊,又懷疑真找到太陽穴的位置用指腹按壓是否真的能舒緩神經愉悅身心,懷疑這,懷疑那,突然千絲萬縷又閃到了折扣,索賠,空運,付款等字眼……
亂糟糟的,一團麻的形狀,小時候撐着兩手給奶奶捋毛線球多順溜絲滑。
Julia看着陸晨五官呆滞,眼神混沌,隻是默默地在她的馬克杯裡加了熱水。
财務總監已經将剛才談判條款上我方承諾的費用清單明細一一羅列,迅速繪制好了表格給到了與會的每個人員,衆人瞄了一下底下的金額,談來談去,就看這個數字。幾個人看完之後神色未變,這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平靜,是麻木震驚到無以複加而眼下又無其他任何好點子改變這個現狀的無奈與被動。
屠夫切肉,我方為肉,偏偏還是我方遞的刀。
怪誰?
陸晨放下雙手,瞄了一眼财務報表底部的數字,這個金額就是底牌,是窮途,如果走不通,那就不走了。她撓了撓右耳的頭發,默念:冷靜,冷靜,再冷靜,究竟有什麼法子既可以保障公司的利益,又能夠令客戶滿意達成一個雙赢的結果。可是換句話說,真有這個結果,又怎麼會讓談判陷入舉步維艱的境地,在座的那麼多人,那麼多經驗,可是實戰從來不是簡單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陸晨想起那些露天花園的場景,大老闆在,盛霖也在,大老闆教了很多,有一句話反複浮現,那就是“站在客戶角度”,現在這句話亦成了無解,陸晨有自己的立場,這個立場從公司的利益出發,那麼勢必不可能在金額上讓步太多,勢必無法站在客戶的角度,替客戶着想,為客戶利益出發。
無解。
又一次。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它不因為當下困難就走得慢一些,也不因當下困難就走得快一些。
“現在知道位置難坐了?”一道聲音從周圍響起。
陸晨擡起頭,是Lily拉了就近的椅子坐在身旁,看着她,前輩看着後輩。
“嗯。”陸晨輕點了下頭。
Lily抽出一張白紙,邊寫邊說,“如果我是你,在客戶明顯對8%的折扣不滿意的情況下,我選擇曲線救國。我給客戶10%的折扣,這筆訂單六百萬美金,10%折扣也就是六十萬美金,我要求客戶分三批扣減這六十萬美金,也就是手上有問題的這批訂單,客戶貨款減少二十萬美金,同時客戶後續還有返單的話,第一筆返單再扣除二十萬美金,第二筆返單再扣除二十萬美金,直到六十萬美金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