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心準備的措辭都沒用上,反而是狼狽不堪的一面又一次被剖開。
盡管江酌霜并沒有認出他,但他依然覺得“卡斯帕”這個名字,似乎變得更加恥辱了。
卡斯帕沒給出任何回應。
像是老式機器人被人拆掉了電池。
對于自己的聽衆,江酌霜向來是很寬容的。
他像看小狗似的笑了笑,用袋巾擦了擦卡斯帕眼角的眼淚,也沒動對方的口罩。
江酌霜猜測,這人連哭的時候都不願意摘下口罩,看起來非常抗拒露臉,或許是有疤?
卡斯帕喉嚨發緊,屏住呼吸。
袖口蹭上牆灰,掌心也有一層薄汗。
江酌霜無名指上戴着一枚半圈鑲鑽的戒指,他擦拭眼淚時,不規則的戒面劃過卡斯帕的側臉,有點疼。
卡斯帕心中的不甘,埋怨……
随着這輕飄飄的關切煙消雲散。
江酌霜沒有刻意裝出關心的語氣。
“其他人都走了,你為什麼躲在這裡哭?”
“我寫了一首歌。”卡斯帕的聲音很啞,“但是我寫不出滿意的曲調。”
他将自己寫出的陳詞濫調修修改改,最後也隻是讓它淪為衆多庸常中的其中一種。
卡斯帕知道,江酌霜對有才華的人格外寬容。
因為自己不夠優秀,所以才被抛棄。
如果他能成為和小少爺一樣優秀的人,或許對方就會多看他幾眼。
但天賦這種事情由上天恩賜。
世間能出一個江酌霜,已經是奇迹。
或許是因為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平庸,也有可能單純是自己的精神病又犯了。
總之,結果就是現在這樣了。
江酌霜問:“方便讓我聽聽看嗎?”
聽别人未完成的曲子,其實有些冒昧,也隻有他能這麼理直氣壯地開口了。
“我帶了文件。”卡斯帕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不是最終版本,可能有點簡陋。”
旁邊就是無人使用的音樂房,江酌霜檢查了下硬件設備,雖然有些落灰,但都還能用。
等待對方将項目文件導入Daw軟件的時間裡,他順便和對方閑聊幾句。
“你為什麼要一直戴着口罩?”
卡斯帕呼吸一頓:“……有點感冒。”
江酌霜為自己十分鐘前,誤會對方臉上有疤感到抱歉。
同時,他真誠地說:“那你還是戴着吧,别傳染給我了。”
聽見自己被嫌棄,卡斯帕卻笑了。
“好吧,看起來江少爺很嫌棄我。”
“沒有哦。”江酌霜伸出手,虛虛覆在對方的口罩上,“我沒有說過我嫌棄你呀。”
他的手擋住了卡斯帕的下半張臉,讓對方那雙藍色的眼睛更加突出。
江酌霜眉梢眼角彎起。
“我覺得你的眼睛很好看。”
項目文件導入成功後,江酌霜收回視線。
獨獨留下卡斯帕還在因為這句話神魂不屬。
監聽音頻時,江酌霜順便翻了翻音軌。
因為隻是半成品,總時間不算長,他認真聽完整首曲子,點評一針見血。
“缺乏穩定的調性中心,音樂結構松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是不是很喜歡豎琴?”
卡斯帕的偏心顯而易見。
豎琴組總線的數量一騎絕塵。
他開玩笑:“雖然豎琴的音色注定它在合奏裡沒有那麼突出,但也不至于為了給豎琴手找點事,加這麼多繁瑣的音符吧?”
如果能和曲譜完美融合,那這當然不是什麼大事,可惜卡斯帕并沒有這個能力。
卡斯帕難堪地低下頭,指骨泛着青白。
“對不起……我不該給您聽這麼拙劣的曲子。”
“不。”江酌霜很意外對方如此自卑,“我并沒有說這首曲子很拙劣。”
從地獄回到人間莫過于此。
卡斯帕擡起頭,眼神亮了起來。
江酌霜認真翻看音軌,拆分組别監聽音頻。
“你本職應該是專業樂手吧?一般作曲初學者很難寫出……嗯,能正常演奏的曲子。”
留學的時候,有個朋友突然對作曲感興趣,寫了一段,興緻勃勃地找江酌霜演奏。
江酌霜掃了一眼譜面,面無表情地說:“如果你能寫一點豎琴音域内的音符,我很樂意演奏。”
一眼望過去,全都是低于C1或高于G7的音符,因為太離譜,他甚至笑出了聲。
對方還不相信,這個譜子能有這麼離譜?
江酌霜舉例:“如果你吹長笛的時候,能把笛頭拆下來演奏,那這個譜子就是可行的。”
瓦格納的《女武神》中有一個豎琴片段,幾乎每個音符都需要換踏闆。
這完全違反了豎琴的構造和演奏機制,但這并不妨礙瓦格納是音樂界的泰鬥。
小時候的江酌霜很要強,對自己的要求太高,偏偏身體又不好。
壓力過大導緻頻頻失誤,惡性循環下,焦慮讓他的病情發作得更頻繁。
當時江酌霜的老師是這麼安慰他的。
——“即便是殿堂級作曲家也避免不了有些問題,所以你沒必要對自己太苛刻。”
盡管他最後是靠自己調整好了心态。
但這句話用來安慰别人,還是挺好用的。
短暫的思考過後,江酌霜條理清晰地提出建議,字字切中關鍵。
他穿着精緻得像小王子,站在蒙塵的音樂房中,如同獨獨被擦去浮灰的明珠。
明明兩人年齡相仿,接受的都是最頂端的精英教育,偏偏另一人優秀得讓所有人都望塵莫及。
喜歡江酌霜這件事,從來都是有迹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