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是淺粉色的紗帳,門邊是豆綠的紗簾,還有彌漫整個房間的熹微的、暖黃的燈火。
她這才有了實感,指尖微微彎曲,捏了捏手裡的硬硬的光滑小東西,才恍然明白這裡不是冷寂如地牢鬼窟的昭華宮,而是大明宮的蓬萊殿。
她将手抽出被子,那白瓷小瓶子便又在眼前,瓶塞早已不見,而瓶中粘稠的香液幾乎被傾倒幹淨,一滴不剩,隻有瓶中還殘留着那股香味,清新,甜絲絲的,讓她心緒稍稍平靜。
“陛下?”
聽到窸窣的響動,在床下盤腿而坐的一位年紀稍大的夫人便趕緊起來,兩手交疊在下腹,恭敬地低頭立在床下,輕聲道:“快早朝了,陛下若睡不着,可以起來更衣。”
李昭甯望着她眨了眨眼,才想起來,子涵已經被姑姑的這位賴尚宮強行換至外殿伺候,她的飲食起居暫由賴尚宮來照顧。
說是照顧,其實就是監視。
她歎了口氣,将情緒暫且壓下,也沒有了再睡的心思,便撐着手坐了起來,跳下床洗漱更衣。
賴尚宮手腳很快,替李昭甯梳洗好,還替她把不合适的衣角拿針線收了收,往日翹起的衣擺竟變得平整服帖了。
見賴尚宮退開一步,不再有動作,她便知道好了,道了聲“走吧”,便跨出了門檻。
但卻是子涵快步跑過來,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看了看子涵,确定她并無異樣,才轉頭看向賴尚宮,“尚宮不陪朕去早朝嗎?”
老婦面色平靜,微微躬身道:“睿王吩咐過,奴婢隻照顧陛下的起居,蓬萊殿外諸事,奴婢無權過問。”
李昭甯歪了歪腦袋,若有所思。這個宮女看來隻是監視她的飲食起居,朝堂上的眼線估計另有其人。
她很快到了紫宸殿,走上丹墀張眼一看,百官皆在,但睿王不在。
她不由得暗暗慶幸。
她小時候,除了她母親,睿王便是唯一一個會湊過來盯着她問她功課和飲食起居的親人,盡管她并不喜歡這樣被關注、被查問,但也得耐着性子端起笑臉去應付,累得很。
而睿王不上朝,對她來說,無形的壓力便少了幾分。而更重要的是,今日是盛香坊自殺案的結案的日子,她并不想因為這件事與睿王再起紛争。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過後,裴硯緩緩上前,呈上案卷,細細陳述着盛香坊自殺案的始末。
而裴硯正娓娓道來時,一方紫色繡着鳳尾紋飾的衣擺出現在紫宸殿的門檻上,随着穩重沉緩的步伐緩緩飄進殿内。
望着那張喜怒不顯、無嗔無怒的臉,李昭甯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袍。
裴硯聽到那腳步聲便中斷了彙報,利落地側身,為那翠冠紫衣、面容整肅的婦人讓出一條路。她先是在大殿中央跪下行禮,然後走到西側衆官前面,與立在殿首的将軍和尚書們互相略拜一拜,才道:“臣來遲,陛下恕罪。”
李昭甯哪裡敢怪她,忙端起一臉笑意道:“無妨。”
睿王瞟了一眼李昭甯,似乎對她輕拿輕放的态度有些意外,但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麼,轉向裴硯拱了拱手:“裴尚書剛才是在奏報今年那樁重大的自殺案?那便請繼續吧。”
她語氣平穩,神情淡然,絲毫看不出任何愠怒或看戲的意思,倒是有那麼幾分雲淡風輕的味道。
李昭甯眯起眼睛,暗暗留心。笑裡藏刀的人,她見得多了。
裴硯并未察覺到二人目光的交鋒,便繼續拱手向李昭甯慢慢地講。
李昭甯一邊聽一邊觀察着睿王的神情,但發現她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仿佛多大的罪責都與她無關,直到裴硯報出花間閣閣主的名字,阿史·舒蘭,睿王的眉頭才稍稍地蹙了起來。
李昭甯輕咳一聲,裴硯便默契地停下,看向她。
“念在她并未參與放貸或分贓,隻是姑息養奸的份上……”李昭甯深吸一口氣,“從輕發落吧。”
李昭甯看向睿王,希望自己的退步能換來睿王神情的稍許緩和,但她卻隻是無波無瀾如死水幽潭一般盯着李昭甯,目光飄忽而遙遠,像是在透過李昭甯看向什麼她也不知道的遠處。
李昭甯乍然想起做完的夢裡,她的母親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盯着她……
隻一瞬的功夫,便讓李昭甯瞳孔驟縮、冷汗涔涔,心髒快要跳到嗓子眼,仿佛那如沙塵暴一般漫無邊際的咒罵又倏忽籠罩住她,逃不開也躲不掉……
幾乎是一瞬間,李昭甯下意識地開口:“不如……”
不如再退一步饒了她。
隻要讓睿王臉上表情不再森冷,她就算被千夫所指也無所謂……
似乎是猜到了李昭甯要說什麼,裴硯忙打斷她:“陛下。”
李昭甯目光惶然地望向裴硯,“什麼?”
裴硯微微一愣。
裴硯從未見過這樣的李昭甯,她一直都是從容勇敢的,就算是第一次上朝,她也沒有這樣無措和驚懼過。而現在的她就像一隻剛從水裡撈起來的小貓,雙眼無神、面色驚懼,似乎稍稍一碰就要碎落成滿地的渣滓。
他眼底的眸光不由得變得溫軟熾熱,似乎想通過眼神将這份暖意傳給她,但李昭甯隻是怔然靜默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裴硯正想說些什麼,一旁的睿王卻沉聲開口:“裴尚書,此案既是本朝首樁重大命案,就當從嚴處置、以儆效尤。若連這般要案都不能秉公執法,我大周律例威嚴何在?”
她目光如炬,聲音愈發沉重:“此案牽涉甚廣、影響頗深,若因權貴之勢而退讓,那麼朝廷維護的究竟是百姓的公道還是權貴的私利?今日退一步,明日就能退十步——屆時,你、我,陛下,還有何顔面自稱天下父母?又拿什麼向黎民百姓承諾‘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