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因為……”郭小凡嗫嚅着,綁起來的雙手交握在一起,不停地捏着自己的指尖,直到指尖泛白了也沒有撤力。
而他神色閃躲,眼睫顫動,似乎是在猶豫,又似乎是在回憶。
小太監正要催他回話,卻看到李昭甯站了起來,走下台階,走向郭小凡,微微弓起膝蓋,平視着他的眼睛。
衆人見狀,紛紛退開了一些,而李昭甯則緩緩開口:
“想想你那些死去的哥哥姐姐……他們就算借了高利貸,他們就真的該死嗎?
頓了頓,李昭甯眨了眨眼睛,盡量放下帝王的姿态,以一種平等的、同伴的目光望着他:
“就算給你再多的錢,你不想為他們讨回公道,讓亡魂安歇嗎?”
她的聲音很小,小得隻有郭小凡能聽到。
話音剛落,郭小凡明顯地瑟縮了一下,身子一歪跌坐在地,卻仍舊死死地盯着李昭甯,眼中滾下淚來,胸腔起伏,卻沒有發出任何抽氣或泣涕之聲。
他的嘴唇張阖幾下,雖然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李昭甯卻讀懂了他的唇語。
他問的是:“真的嗎?”
李昭甯亦是輕聲回應:“真的。”
就在那一瞬,少年顫抖的雙肩突然變得平穩,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吸了吸鼻子,不複剛才的害怕之态,也沒有了初進大殿的故作輕松,而是一臉安甯坦然之色,笃定如青松。
他吸了吸鼻子,張開嘴深吸一口氣,道:
“放貸的人不是莺莺姐姐,而是每日在坊外徘徊的幾個人。
“他們以‘合夥’為名,讓我們先投錢,再用經營的利錢給我們發更多的錢。一開始還有得賺,大家就都歡歡喜喜地簽了合約。
“但到後來,就越來越入不敷出,大家都說不再投錢了,可是那人拿來合約一看,如果要毀約,就會倒欠好多好多錢……
“根據合約,如果我們不還錢,這筆債就會記在莺莺姐姐頭上,除非我們死了。
“本來隻有我和兩個哥哥覺得這輩子都還不起錢,而我們又沒有别的家人,才決定要上吊的……可是那天我一進門就被迷暈了。
“等我醒來時,才發現手腳都被綁住,而有個人正站在我面前,告訴我要在起霧的夜晚回去拿東西,也告訴我要被抓住,然後說莺莺姐姐是放貸的人,這樣她才能以重案嫌犯的身份活下去,而不是被立刻斬首……
“我不想活,可是我想莺莺姐姐活。”
一番話畢,滿殿駭然。
衆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飛向了郭小凡,有些則瞟了幾眼方明昱,有看戲的,有揶揄的,也有暗暗擔心的。
方明昱則是忽地走出來,在李昭甯身側又是一跪,拱手俯身咬牙切齒道:“陛下,大理寺仵作查驗屍首皆勤勤懇懇、絕無差錯,陛下怎可聽一黃口小兒在殿上信口雌黃?!”
“況且,”方明昱直起身子,指着郭小凡的臉,“他臉上刀疤如此恐怖,怎可能做那靠臉吃飯的戲子伶人?!”
“陛下天子威儀,一言九鼎,莫要被個假證人蒙蔽了!”
李昭甯從一旁候着的小太監手中接過一沓裝訂好的紙箋:
“郭小凡的驗屍報告書,‘勒痕位于喉結上方’,而郭小凡才十歲!”
李昭甯冷笑着将紙箋扔在地上,“這就是你說的絕無差錯?”
方明昱渾身一震,如夢方醒。
“十歲……十歲……”他顫抖着膝行過去捧起那疊案卷,仔仔細細地看,待看清字迹時,渾身抖若篩糠,大汗淋漓。
良久,他才啞着嗓子出聲:“就算是臣失察……此兒身份也不清不楚……”
他掙紮道,“萬一他是柳莺莺為了脫罪而請來的,陛下豈不又被蒙在鼓裡,被千秋萬代指摘?!”
李昭甯挑了挑眉:“舉告者需舉證,你說說,他怎麼就不是郭小凡了?”
方明昱的肩膀不停顫抖,支吾半天說不出話。
李昭甯輕嗤一聲,不再理會方明昱。
她緩緩走上丹墀,在龍椅前站定,面色凝重,緩緩開口:
“大理寺卿方明昱,徇私枉法、敷衍塞責,在其位而不謀其事,谪為青州刺史;”
她的目光落在熟悉的面孔上,唇角竟沾上些許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意:“吏部尚書裴硯,聽旨。”
裴硯緩緩走過來跪下道:“臣在。”
“即日起,裴硯領大理寺卿一職,全權負責盛香坊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