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認出了對方,皺眉上前:“楊大哥?你……”
她想說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又覺得這話有些冒失,沒有說出口。
楊文軒明白她的意思,凄然地笑了笑:“軒形容不整,讓沈妹妹見笑了。”
沈钰聽說京城城破那日邱翎等人是和楊家一道走的,因此那一役不僅沈家損失慘重,楊家也是家破人亡,幾近滅族。
聽說楊文軒的父母妻兒都在那時過世了,如此重創對他來說自是沉痛萬分,會是現在這副模樣也就不奇怪了。
沈钰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能道:“斯人已逝,楊大哥……還望珍重。”
楊文軒眼眶微紅,點了點頭,澀聲道:“對不住,是我……是我害了夏岚他們,是我害了你們沈家近百人。我實在是……對不住你。”
他與沈钰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知道夏岚等人與她情同姐妹。一夕之間失去那麼多親朋故舊,她心中定也悲痛萬分。
沈钰卻很是不解,皺眉問道:“這是何意?夏岚他們是死于叛軍刀下,與楊大哥何幹?”
楊文軒見她并不知情的樣子,料想惠姑他們沒有與她說起,心中愈發愧疚。
“南城門叛軍少的消息是我傳給他們的,是我讓他們與我一道出城。若非我判斷失誤,他們……他們說不定就能活下來。”
這些年他一直在為此自責,時時刻刻在埋怨自己,無法原諒自己。
楊家和沈家的仆從加起來有兩三百人,且不少都是精心培養的得力護從。若不是他決策失誤,那日絕不至于死那麼多人。
沈钰對此一無所知,此刻聽他提起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一直在為此自責。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話不能這麼說。我聽陳叔他們說了,最初的确是南城門那邊叛軍最少,他們也是派人打探過,确定消息準确,才會與你同行。”
“許壽光面對最少的敵軍,卻放棄抵抗開門揖盜,這是誰都沒想到的,怪不了你,也怪不了陳叔他們。”
楊文軒心中明白這個道理,也曾試圖以此安慰自己。但他是最初也是最終做出決策的那個人,面對那麼多人的死亡,他實在無法推說自己毫無責任。
“許壽光固然罪孽深重,但我……”
“楊大哥知道我三年前為何離京吧?”
沈钰開口打斷。
楊文軒怔了怔:“知道。嚴老和夏岚他們斷定京城一年内必定城破,為了确保你的安全,讓你遠嫁青州離京避禍。”
“我們知曉後想将族中幾個姊妹也嫁出去,但因時間倉促,最終送出去的隻有兩人。其中一個最終沒能逃過兵亂,另一個如你一般活了下來。”
“說起這個,還要多謝你當初派人登門告知。”
“三年前便已謝過了,倒也不必再謝一回。”沈钰道,“我現在雖平安歸來,但當初去往青州的路上卻也曾遇到危險險些喪命,不過是運氣好逃過一劫。”
“倘若我那次沒有逃過劫難,真的死在途中,你覺得應該怪誰呢?嚴叔和夏岚嗎?”
楊文軒:“這……這當然不能。”
沈钰颔首:“你也知道不能。既然如此,又為何要一味責怪自己?”
“沒有誰能确定自己的選擇一定是對的,尤其是前些年戰亂四起,大家都朝不保夕。”
“這般境況下能活下來是幸運,活不下來應該怪靈帝不仁,怪叛軍濫殺,怪官蠹欺上瞞下屍位素餐,怪天怪地怪誰都可以,唯獨不該怪曾努力保護過大家的人。”
“你得到的消息是真的,做出的決斷也沒有錯。你的初心是想帶大家逃出去,讓更多人獲救,不能因為最終沒有成功就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這世上有常勝将軍,卻沒有百勝将軍萬勝将軍。何況楊大哥你根本不是将軍,隻是個想竭力保護大家的尋常人而已。”
她前面說的那些楊文軒都聽過無數遍,并沒有太大觸動。直到這最後一句,他才心頭一震,下意識喃喃出聲:“我隻是個尋常人……”
“是,我們都隻是尋常人。難不成楊大哥覺得自己是能救萬民于水火的聖人嗎?”
沈钰道。
楊文軒呼吸微滞,心中似有什麼東西在碎裂瓦解,肩頭的重擔悄無聲息地減輕了幾分。
他從小讀聖賢書,又是家中嫡長子,父母親族皆對他給予厚望。他自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承擔,也必将承擔家族的一切,乃至更多人的前路。
他也曾立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在亂軍的屠刀前,一切遠大志向都是那麼微不足道,輕易就将他擊垮了。仿佛他從前所學皆無用,滿腹詩書不及屠刀一柄。
但方才沈钰說,他隻是個尋常人。
一個尋常人,自然無法時時刻刻都高瞻遠矚,自然也無法用血肉之軀去對抗刀劍長槍。
楊文軒輕笑一聲,擦去眼角溢出的淚:“你說的沒錯。我隻是個尋常人,不是什麼聖人。”
尋常人無需用聖人的标準要求自己,隻要盡量将自己能做的事做好就行了。等他哪日真的成聖了,再用聖人的标準來要求自己不遲。
一直以來盤旋在心頭的那股陰霾漸有消散之勢,楊文軒露出個笑臉,對沈钰道:“謝謝。謝謝你,沈妹妹。”
沈钰搖頭:“我什麼都沒做,楊大哥無需謝我。”
說着側身站到一旁:“楊大哥是來上香的吧?快去吧,我也該走了。”
楊文軒颔首,對她長揖一禮後邁步進了寶相寺,腳步比來時輕快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