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筷子尖剛觸到醬油表面,八爪魚突然從筷頭滑脫,撲通栽進醬汁裡,觸須在液體中瞬間裹滿芥末醬。這已經不是隻“沾一點”了,他急忙伸筷去撈,滑膩的八爪魚身卻在裡打轉,筷子每次夾住觸須根部都會溜走。
邊羽用筷尾戳住八爪魚頭部固定,聞莘趁機下壓筷子,沒想到觸須反而纏住竹筷。
最後,他隻得用小勺子,舀起一勺醬油連帶着八爪魚倒進自己碗裡,醬汁淅淅瀝瀝滴了三四滴在桌布上。
望着碗中裹滿芥末醬油的小八爪魚,聞莘倒吸了一口涼氣。
“嗯……你要是不敢吃,那這隻就算了吧。”邊羽體恤起他來。
“不,這點……不算什麼。”聞莘強撐着面子。他夾起碗中的八爪魚,硬着頭皮,一整個吃進口中。
芥末味直沖鼻腔,聞莘太陽穴突地繃緊。喉結上下滑動兩次後突然卡住,左手胡亂抓過紙巾捂住口鼻,指縫間漏出斷斷續續的抽氣聲,額頭冒出一層細汗。
好在沒辣哭出來,但還是讓邊羽看到笑話了。一個在“少女”面前表現失敗的“少年”。
一杯冰鎮檸檬水遞過來。聞莘接過來喝,餘光似乎看到邊羽的嘴角有了弧度。幾乎是一瞬間,那辣味他全然顧不上去在意,放下檸檬水,望着邊羽的臉。那張嘴唇的弧度,卻又恢複平常了。
聞莘不死心地問:“你剛才笑了吧?”這瞬間,他腦子不知怎麼的,聯想到西周末年,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戲諸侯的典故。
“沒有。”邊羽搖頭,否認有那麼回事。但他眉毛卻微微上揚着,神情顯然是比剛才輕松,“你不太能吃辣啊。”
聞莘指着那碟芥末醬油,為自己伸冤:“它真的,很辣,很辣,很辣。你吃,一定會哭的。”
“哦?”邊羽神色間很不相信,“我平常都吃這個辣度,不覺得有什麼難接受的。”他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夾起一隻小八爪魚,在醬汁裡滾了三圈,夾起來時吸盤縫裡都滲着青綠色芥末。他把這隻“沖味十足”的八爪魚放進嘴裡,唇瓣翕動,勻速咀嚼,平緩地吞咽下去。
邊羽的臉色看起來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但下一瞬,他的呼吸突然停滞半秒。緊跟着,聞莘看見,邊羽耳後皮膚從耳垂開始泛紅,像滴進清水裡的血珠般迅速漫到脖頸。然後,一滴汗珠從邊羽的額角滑到下颌,他垂眼盯着盤子,睫毛急促顫動兩下,眼眶瞬間漫起水光。
一顆眼淚毫無預兆砸在桌布上。
“啊……!”聞莘左手急忙抽出一大沓紙,捂住他臉上的濕痕,右手拍拍他的背說,“放心,我當作,沒看到。你已經……比我能吃辣,很多,很多了。”
“咳……”紙巾後面的臉,好半晌,悶出一聲咳嗽。
七點整,濱海樂隊不再是單純的樂曲演奏,一個歌手站到中間位,調整話筒:“接下來為大家分享一首爵士樂《Moody Wind》。”他舉起一隻手數着,“One,two,three,go!”頃刻間,鼓樂和吉他樂響起,歌手慵懶中帶絲輕快地唱出歌詞,竟是意大利語版的。
菜上全了,邊羽吃着炒黃瓜苗,不再去動那盤白灼八爪魚。聞莘把剛才那個“小插曲”輕松地帶了過去,彼此當沒發生那件事,唯有桌布上留着一塊硬币大的淚印。
這頓飯快結束的時候,聞莘聽到遠遠有個聲音:“先生,買束花吧……”
他看到在樂隊身後,那個滿懷抱玫瑰的姑娘的影子。
“我去一趟washroom(衛生間)。”聞莘讓邊羽等他一下,起身向那個賣花姑娘走去。
賣花的姑娘步子很快,聞莘小跑着趕上她:“hey,請等一等。”
姑娘停住腳步,轉過身,抱着捧花望了聞莘一會兒,随即笑得格外開朗:“先生,買花嗎?這是厄瓜多爾進口的玫瑰,有星辰大海、極光、甜心……我們銷量最好的是紅酒玫瑰。先生,給愛人買一束吧。”
聞莘從口袋裡拿出錢包,問:“那一束,紅酒玫瑰,多少錢?”
賣花姑娘聲音甜甜地說:“我們這束紅酒玫瑰呢,是很稀有的品種,一共20朵,要726元。”
聞莘果斷掏出一張100歐元給她:“這是外彙,可以嗎?”他今天帶出來的人民币用完了,還沒回店裡拿新的,自己用手機轉賬并不太習慣。
賣花姑娘将所有玫瑰捧花攬到一隻手臂裡,另一隻手臂拿過那張紙币,在手中摸了摸,舉高了看。緊接着,她一邊把紅酒玫瑰遞給聞莘,一邊說:“收的,但是我不知道彙率,它值多少人民币呢?”
“現在的彙率應該是……”聞莘在腦海裡大概計算了一下,“750塊多人民币。”(注:該彙率為文章背景時間2023年4月由中國人民銀行官方發布彙率,1歐元=7.5008元)
賣花姑娘說:“那我還得找你錢。”
“不用了。”
“真的嗎?那謝謝你。”賣花姑娘又反複看手中的100歐元,“它會漲值吧?”
聞莘說:“Maybe,但也可能會貶值,所以你要盡快去銀行換。”
“好吧,謝謝。”賣花姑娘将錢收進小挎包裡,抱着其他剩下的玫瑰走了。
紅酒玫瑰花中,插着一張竹綠色的卡片,卡片上寫着“花語:浪漫至死不渝”。
“浪漫至死不渝……”聞莘抱着懷中的紅酒玫瑰低念。他的心忽然在這一刻跳得比往常快,一次他認為可以輕輕松松送出去的浪漫,在眼下居然忽地變成一個挑戰。他以前從沒這樣懷疑過自己。
飯桌上,邊羽吃飽飯,手撐着下巴,靜靜欣賞舞台上的意大利腔爵士樂。歌手和隊員演唱間帶着輕快的動作,而正好在這時,一個男人懷抱玫瑰,從音樂中走過來。
聞莘雙手捧着一大束遮過他半張臉的紅酒玫瑰,暗紋包裝紙在閃爍的彩燈下變幻着色澤。
他走到邊羽面前,這顆心此刻稱得上忐忑,可他面上還是很鎮定的樣子,将花送到邊羽面前。
當他将花束遞出的瞬間,遠處的海面恰有汽笛破空,一行沉睡的白鹭被驚起,他的心跟着跳漏半拍,凝神等待邊羽的回應。
邊羽愣怔半晌,手指掠過花瓣上那一圈酒紅色:“花那麼多錢,換一夜凋零?”
“因為,我想看看,你把它和其他顔色的花,放在一起,第二天,會不會變色?”
剛才無聊的白俄玫瑰笑話,他居然記得很清楚。默了幾秒,邊羽說:“要是變色了,你不就買虧了?”
“是啊……”聞莘眼簾垂了垂,“但是,如果是變的顔色,是你喜歡的,那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