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聲“啧”了一聲,雙手抱胸靠在車廂内壁,好整以暇道:“求我。”
姚溫前半生沒求過人,倒是經常有人求他,但這人卻讓自己求他?
他面上不動,心中暗暗給這人記了一筆,也罷,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他呼了口氣,面上帶笑,咬牙切齒,“求你。”
雁回聲摸着下巴,兀自回味了一番,直到姚溫忍無可忍,踹了他一腳,“可以了吧?”
“可以了可以了。”雁回聲笑道。
而姚溫實在氣不過,看他哪都不爽,“哪家車夫帶一身血腥味兒的,過路人看到了成何體統!”
他這話屬實挑刺,且不說這荒郊野嶺,了無人煙,就是看到了,那就看到了呗,又不能掉他一塊肉。
雁回聲覺着有趣,此時的姚溫似卸下了溫和的面具,像一隻炸毛的貓兒。
貓既然炸毛了,那隻能給它順着毛哄。
于是,雁回聲順着姚溫的話接道:“是我疏忽,這樣吧,等會兒若有河流處,我去把血弄幹淨,保準不吓到人。”
他态度誠懇,言辭真切,姚溫一時間再難挑刺,隻得悶悶道:“好。”
馬車再次上路,隻是這回,護衛變成了車夫。
姚溫閉眼假寐,腦子卻清明,等會兒若有機會,不妨好生查看一番那腰牌。
車到一處河岸,雁回聲把車停了,對車裡那人道:“我且去了,你自己想下來走走就下來,但莫要偷看,否則我定挖了你那雙招子。”
姚溫冷笑一聲,“您放心吧,你的魅力還達不到讓我對你感興趣。”
他佯裝休息,等到雁回聲将貼身衣物脫了放在車闆上,朝河邊走近時,姚溫這才探出身,趁機翻到了腰牌。
這腰牌作圓狀,翡翠镂空,中間刻有“周”字紋樣。姚溫看完腰牌,瞥了一眼還在擦洗的雁回聲,不動聲色将物什塞回衣物中。
姚溫的猜測沒錯,雁回聲或許是某個世家子弟,但洛城世家沒有使用此紋樣的,應是雲中的世家家族。
雲中周家......
他對雲中人生地不熟,但雲中周家有一位聲名赫赫的女将軍,巾帼不讓須眉,先帝在世時,亦對此女贊賞有加。
既是世家子弟,又能認得自己是官,兩相權衡下,至少是為了家族。哪怕雁回聲再讨厭自己,自己暫時也安全了。
姚溫思至此,決定下車活動活動筋骨。
他剛下車,便見雁回身赤裸着上身,摘下了鬥笠,坐在一塊石頭上,他拿了塊毛巾,俯下身沾了水,仔細擦拭着身體。
姚溫看了一眼,覺得有傷風化,又立刻移開了視線。
他沒敢走遠,就在這附近轉了幾圈,最後停在一棵樹前出神。
勉強解決了他的性命之憂,後知後覺的哀思苦悶又如潮水般湧來,将他吞沒其中。
年少時,他是驚才絕豔的少年郎,那時意氣風發,乖張恣意,他覺得平生最寶貴不過熱血滿腔;
承平門前,金順橋旁,他執拗不甘,他要問皇帝讨個說法,緣何廢除新法,緣何安上莫須有的罪名!
他想為自己求個公道,想為那些鞠躬盡瘁的臣子們求個公道,想為自己所堅持的理想求個公道!
他碰的頭破血流,還是不知悔改。
最終換來老皇帝的一聲歎息,而自己,锒铛入獄。
其實他不大記得清在獄中是如何度過的,獄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姚溫隻能日複一日望着牆角的蜘蛛網發呆。
若問他是否後悔,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還是會回答不後悔。
“喂,幹什麼呢?”姚溫的思路被打斷,他轉過身去,雁回聲已穿戴好了,好整以暇看着他。
“不看我就算了,竟然盯一棵樹盯得那麼出神。”雁回聲語氣誇張。
姚溫無語,他有時實在想把雁回聲的腦子掰開看看,看裡面是不是灌滿了水。
“是這樣的,我覺得這棵樹的确比你更具有觀賞性。”姚溫怼道。
“行,不跟你貧了,上車吧,趁天黑前多趕趕路。”雁回聲說着便跳上了車。
此後一路相對順遂,他們甚至提前了半日到達雲中城。
至城門不遠處,雁回聲便提出告辭。
“你不進城嗎?”姚溫奇怪道。
雁回聲搖頭,“不了,我還有事兒要辦,把你護送到這兒已是仁至義盡了,從此呢,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這一路上,姚溫算是發現了,這所謂的雁大俠也是個碎嘴子。
“好好好......”他忙止住雁回聲的話頭,“雁大俠放心,姚某不會食言,絕不向任何人提起你的事兒,若雁大俠遇到困難,也可來布政使司找我。”
“那還是算了。”雁回聲道。
“不會有下次的,最好以後都别見了。”
“我也希望。”姚溫說完,目送雁回聲朝相反的方向離開。
而他轉頭信步走入城門,朝守門的士兵出示憑證,很快被迎了過去。
新的風浪正徐徐展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