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處都是人,從下往上放眼望去,地闆、木座椅、椅背、椅子旁邊的擱闆,行李架上...到處都是蹲着坐着躺着擠着的人。這個關節,票面上的等級統統不作數,因為根本找不到對應的位置,逮住空位就坐才是王道。
張默沖拉着施遼艱難地在人群裡行走,他們上來得遲了,想在兩邊尋一處能坐的位置看起來似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牽在一起的手心濡出了汗,施遼被擠得頭暈,張默沖還不肯放棄,看了眼車廂入口,轉身對她道:“你在這節車廂等我,哪兒都不要去,就在這裡先靠一會兒,我很快回來。”
施遼剛想說不用再費力了,但看見他異常糟糕的臉色,隻是道:“好...你不要太費心...”
“阿聊?是你嗎,阿聊?”
這時身後一側的座位處忽地響起一道聲音,兩個人循聲望去,居然是梁領言。
“領言?”
“是我,你居然也坐火車離開上海了麼?這位是?”梁領言掃了一眼張默沖,看見他們緊握在一起的手後瞬間明白了,“你們還在找位子麼?不用往前了,再怎麼也不會有空的了,不如和我們幾個擠擠吧?”
“這是我的幾個同學,我們一起要去長沙報道的,你跟我們一起坐吧?好不好?”
施遼正在猶豫,兩排座位上的幾個年輕男女都擡起頭,其中一個帶着圓框眼睛的小個子男生很和善地沖她笑笑:“不用擔心,領言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反正一會兒這裡肯定還會有人來擠,不是你們就是别人,我們還不如跟認識的人一起呢。”
“好,那多謝你們。”
“來來大家再調整一下,給他們挪個坐的地兒。”
幾個人開始彎腰調整座位底下滿滿當當地行李,張默沖附身幫忙,一一道謝。這時一個穿一身黑色學生裝的男生站起來,聲音很闆正:“不如我們輪流來坐吧,我先去買些吃的。”
“行。”梁領言想了想,“這樣也好。”
施遼在梁領言對面的一排位置坐下,張默沖本來要坐到她對面,這時梁領言朝施遼旁邊的姑娘擠擠眼色,那姑娘明白過來意思,主動坐到了對面,“我還是跟領言挨一塊兒好,靠她身上睡覺香。”
那姑娘笑笑,朝施遼伸出手:“你好呀,我叫孫風竹,和領言一個班的,你真好看。”
孫風竹眼睛大大的,說話很爽快。
施遼笑笑:“謝謝你呀,你也是,我叫施遼。”
跟他們坐在同一排的正是剛剛那個小個子的男生,他腼腆地扶了一下眼鏡,也做了自我介紹:“我叫方治,是領言的中學同學,現在也在南開讀書,外語系的。”
“你們都去長沙麼?”
“是,我們五個是上海赴長沙南開小分隊,剛剛那個大塊頭叫孔正,還有一個現在正急着找廁所的叫康順潭,我們都準備去學校報道的。”
施遼笑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梁領言是個聰明人,明白有些話不宜當衆問,所以隻撿了些無傷大雅的事問:“現在可以跟我們好好介紹介紹這位了吧?”
施遼跟張默沖對視一眼,低頭笑了,正要開口,卻聽見走廊裡響起一道男聲:“張默沖!您是張默沖?”
“康順潭?你跟他認識?”
“不是,不認識,”康順潭激動地在衣服上狠狠擦了幾下手,“但是我的老師跟你有過合照,我見過的,老師經常誇照片上的幾個師兄優秀,尤其是您。”
見他伸出手來想握手,孫風竹戲谑道:“你剛上完廁所跟人家握什麼手。”
“我洗過手了...”康順潭臉一紅,剛要收回手,張默沖卻及時伸手,和煦地看向他,“你是趙武老師的學生?”
“是是,老師說他曾經帶過您一段時間。您和丁師兄都是國内地質學的新星,北方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資源探測都是您在李老師的團隊做的...”
“過獎了。”
“哪有!”康順潭直搖頭,“前段時間趙老師在北平,被日本人害得幾乎丢了一條命,您和他一起在龍骨山,一定也不容易...”
這廂兩個學地質的談得越來越投緣,學人文的孫風竹和方治也忍不住加入,梁領言這才湊近施遼,“你們準備去哪兒?”
施遼搖頭,“沒有想好。”
梁領言見她果然沒有談起為何離開上海的意思,猜出來她大概是有苦衷,她想了一瞬,道:“不如随我們一起去長沙吧,這個關節,憑你的資質可以在長沙任何一處做上醫生,張先生顯然也有相識的人介紹工作。”
不失為一個好出路,但施遼現在并不想過多地考慮這些,“多謝,我們會考慮。”
“客氣什麼呀。”
孫風竹也加入她們,一臉好奇:“你們關系很好麼?”
于是梁領言又大講施遼當初如何陪她退了婚,救她于水火之中。這算是一樁大八卦,其他幾個朋友都沒聽過,一時都被吸引住了,剛好孔正買了包子回來,坐在最靠窗的方治坐出去吃東西,張默沖和施遼連帶挪了位,張默沖靠窗,施遼坐在他和方治中間。
外面五個人吵吵鬧鬧地分東西,他們兩個人終于得了空,施遼不由分說,伸手将張默沖的腦袋按到自己肩上,壓着聲音:
“睡一會兒吧,你昨天一整夜都沒怎麼睡。”
“好。”
“我看看還燒不燒,”她伸手摸上他的額頭,“不燒了。”
“真棒。”
張默沖閉着眼笑了,往她的脖頸又蹭了蹭,氣息撲在她脖子上,癢癢的。
施遼從行李箱裡取出來一件衣服,半搭在兩個人肩上,為他遮住窗外的光,“這下睡吧。”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的眉頭始終皺着,不要說小憩,似乎連松一口氣都不行。
她伸手,手指覆上他皺起來的眉間,一下一下撫着,“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聽什麼最容易睡着?”
指腹柔軟,他甚至有些貪戀這片刻的撫摸,想了一想,他道:“在國外上學時上的拉丁文學課。”
拉丁文施遼不會,但估計英語法語都是一個效果,于是她想了想,微轉向他,下巴抵着他的額頭,輕輕開口。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
My sense,as though of hemlock I had drunk...”
施遼不是個很愛讀外國詩歌的人,這首詩英國詩人濟慈的《夜莺頌》還是班級詩歌朗讀比賽中被強制背誦的,彼時她不懂詩裡的内容,如今流離在外,火車搖晃着駛離家鄉和親友,居然也能理解幾分詩人坐在樹下,夜聞莺頌,在痛苦和極樂之間往返掙紮的情緒。
還剩最後一節的時候,他忽地道:“後面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