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的光亮得刺目。
施遼伸手想遮住眼睛,一伸手,卻感到四肢周邊都是綿密的阻力,她一驚,看向手臂,手指已經被泡得發白發腫。
原來她這是在水裡,頭頂的也不是燈,而是透過水面傾瀉而下的陽光。
鼻腔霎時被水充斥,像被人扼住鼻喉,怎麼都喘不上氣來,她拼命向上遊,那光源卻越來越遠。
心髒幾乎要爆炸,下一瞬,她卻聽見頭頂有聲音喚她。
“施遼,阿聊...”
她猛地抽搐一下,大口大口呼吸,睜眼,原來隻是在做夢。
她坐在一個人懷裡,額頭抵着他的脖頸,那人的胸懷燙得驚人,遒勁的手臂将她緊緊箍住。
“張默沖...”她想看清他的臉。
他的手卻緊緊将她按住。
“阿聊,沒事了,沒事了...”
頭頂的聲音慌亂嘶啞,他拼命壓抑,卻抖得越來越厲害。
她很難受,腦袋昏沉,耳邊的聲音遠一陣近一陣,像隔着一層水似的,饒是如此,她還是下意識地反應出來他的體溫不對。
“張默沖,你...發燒了...”
掙紮想脫離出來去看他,卻聽到他央求一般:“阿聊,别動,别動。”
他将她裹得更緊,好像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她果真安靜了。
過了一會兒,她問:“張默沖,你哭了麼?”
頭頂好像被什麼洇濕了。
他不說話,她伸手将他環住,貼得更緊。
“我上中學時,遊泳可是年級第一名。”
頓了一下,“對不起。”
終于,他的肩膀小幅聳動起來,施遼仰頭,強迫他放開自己,伸手捧住他的臉。
他似乎不敢看她,痛苦地垂着眼,翕動的睫羽上撲閃着星點水光,還是她注視良久,才肯看她。
他眼中水光微閃,施遼微微起身,在他的眼皮上落下輕輕一吻,一下,又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
他搖頭,重新将她按回懷中,閉目,想起的全是方才的那一幕,心頭依舊後怕不已。
李明去找他時,神情并不正常,他覺得不對,跑向醫院的路上,看見一排日本軍車依次駛來。
如迎頭被人擊了一棍,他全部明白過來。
攔下一輛車跳上去,沒命地沖向黑田可能帶她離開的方向。
幸好,他猜對了,他們一定會經過洄甯江大橋。當他看到那輛熟悉的别克車時,卻渾身冰冷。
施遼開着車,也顯然看見了他。
但不等他沖過去,她改變方向,将旁邊的車生生從橋邊撞下去,然後并未減速,任由自己和車一起掉了下去。
血液霎時凝滞,五腹六髒都炸開是什麼感覺,他想他一定體驗過了。
他那時真恨施遼,恨她的聰明,恨她的狠心,恨她為什麼能那麼冷靜地看着他,看着他崩潰地喊她,卻依舊面不改色,徑直撞了下去。
渾身又是一陣戰栗,施遼知道他可能是又想到了那一幕,自責不已。
“我們這是去哪...”
“離開上海。”
他們坐在一輛貨車的後箱,四周都是裹着油布的木箱,逼仄的空間裡,沒有燈,他抱着她,為她圈出一方可以呼吸的空間。
聽到這個答案她并不意外,黑田康太在日本人那裡地位顯赫,事故又是發生在人流衆多的洄甯江大橋,日本人很快就會追蹤到她。
沉默半天,她顫着聲問出那個一直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他...”
他打斷她,“死了。”
“我殺了他。”他又補充一句。
這話是真是假,是黑田在撞擊中受傷太重無法自救,還是張默沖給了他最後一擊...
“施遼,他雖然受了傷,但是被人救了,是我,是我最後殺了他,親自把刀推進他的脖子裡的,水都被血染紅了...”
施遼隻記得她跳窗後拼命地向岸邊遊,被趕來的船夫搭救上船後就失去了知覺。
黑田怎麼死的,其實不重要,但張默沖不會讓她有半分“殺過人”的自責,即使那個人該死,是一個侵我家園、殺我同胞的畜生。
施遼卻不說話,他慌了,“阿聊,是我,我一直都想殺了他,你知道的...”
“張默沖。”
他呼吸一滞,聽見她的聲音被黑暗渲染放大,字字撞入心底。
“張默沖,我愛你。”
——
施遼一覺睡醒來時,門虛掩着,透進一縷微弱的細光,外面斷續的腳步砸在木地闆上,發出不痛快的悶響,和着各色的人聲,浮動在耳邊。
她掀開壓在身上厚重的棉被,才下床,門卻被人掀開,一個女人聽見聲音進門探看。
“醒啦?”濃厚的蘇州口音。
“你男人讓我幫忙看着你,醒了的話就吃些東西吧。”
她走進,光源照亮窗邊矮櫃放着的一托盤小小的包子。
“多謝。”
“客氣了。”
女人掌着燈進來放到屋内唯一一張桌子上,坐在床邊,伸手扶她,被施遼謝絕了,她現在除了沒有力氣,身體已經不難受了。
那女人也不在意,自顧自說起來:“你們也是準備走的吧?”
施遼沒說話,她又道:“也是,住到這裡的人誰不想走?去哪兒都行,上海是待不下去了,但是又能去哪兒?哪兒又安分?”
施遼端起碗,一口一口強迫自己吃東西,聽了這話,也迷茫地搖搖頭。
去哪兒?哪兒又安分?
“多謝您肯将屋子暫借我們。”
現在她所在的是上海北郊的一處小旅館,汽車将他們送到此處便不肯繼續向前,張默沖反複加價,那司機也不願冒險,最後沒有辦法,他抱着她下車,在這荒郊野嶺走了不知道多遠,才找到這麼一處落腳的地方。
說是旅館,其實不過是挂着牌子的農家小院,一樓的屋子被改成用茶歇的地方,擺着幾張高低大小不一的桌子,此時也擠滿了人。張默沖上前跟看店的交涉的時候,她靠在牆邊等着,暈得快要站不住。屋内煙霧缭繞,抽什麼煙的都有,很奇怪,在暈到沒力氣說話的時候,她居然還有心思關注到圍成一團的男人手中不同的煙,長杆旱煙、細筒水煙、仙女牌香煙...蹲着抽,站着抽,邊抽邊歎氣...燈下衆生,臉上愁苦都被煤油燈照得溝溝壑壑...
她想蹲下緩緩,眼皮一阖卻怎麼都睜不開了,這時一雙粗厚的手慌亂地将她扶起來,她聽見有人跟張默沖道:“空屋子有的是,他就是想訛你,不要給那個黑心貨加錢了,到我屋裡來...”
......
“言重了,我夜裡一躺下就心慌,心撲通撲通跳,根本睡不着,不如讓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