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默沖在門外,含笑聽着幾個長輩站在車前交談,間或回應一兩句,惹得許光堂對他贊譽更甚。施遼下樓看過來的那一瞬,好像有心靈感應似的,他佯裝無意回頭,恰好看見對樓下陣仗還有點兒懵的施遼。
正要找個借口脫身,許光堂卻忽然拉他過去:“默沖,你來,你教教我這個怎麼用...”
他隻好無奈沖施遼笑笑,轉身應付長輩。
施遼久久站在最後一階樓梯上,感受到空氣裡顯而易見的歡欣甚至恍惚了一瞬,好像一切都還在戰前,生活裡沒有戰火和死亡,每一天都會在熱氣騰騰的一碗馄饨裡展開,日子平凡又幸福。
白雙看見施遼,臉上難得地容光煥發:“起來啦?”
“這是?”施遼回神,避開人溜到廚房,指指外面問她。
“咱們的軍隊苦戰十餘天,到底把蕰藻浜守住了,大家得了消息都高興呢。”
“而且張先生也回來了,咱們一家子又全了,多好。”
施遼仰頭喝着溫水,點點頭,假裝對這個消息不甚在意,但是到底沒忍住,掀開簾子朝外看一眼。
今日太陽特别好,透過透亮玻璃窗将整個鋪子照得溫馨明媚,從她的視線看去,隔着暖洋洋的木門框,張默沖一隻腳搭在台階上站着,正微附身,教許光堂擺弄手中的大相機。
西服外套随意搭在小臂上,黑色的單排扣戕駁領馬甲和白襯衫将他的身形勾勒得擴挺有形,站在晨曦裡,肩脊硬挺,像是撐開了一整片陽光。
“看什麼呢?”
白雙見她出神到連杯子都忘了放下,出口笑道。施遼猛地回神,才意識到自己一杯水已經喝了很久了,呼吸之間氣息撲在玻璃杯壁上,暈出一團潮濕的水汽,像她此刻的心事一樣,在心髒的某個角落裡滋滋生長。
“阿廣要和師公一起去看房子,許先生不知道怎麼知道了這個消息,趕來好說歹說勸師公搬到他的一棟舊宅裡,恰好張先生又回來了,這不就趕到一塊了嘛,吵到你了?”
施遼搖搖頭,主動走到水槽跟前準備收拾盤子,卻聽見鄒廣在外面喊:“阿雙,我的那件藏藍色長衫哪兒去了,今日要坐許先生的好車,我還是穿體面一些...”
白雙擱下手上東西走出去,施遼鄒廣跟她交談,“阿聊也醒了?”“醒了,讓你們小聲些的。”“我的錯我的錯,既然醒了,那就讓她替我看看哪身衣裳合适...”
施遼掀簾出去,看見鄒廣手樓上樓下跑來跑去拾掇自己,白雙戲谑:“知道的人說是去相看房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房子相看你呢。”
正說着,張默沖提着一筐東西從外間進來,擱到桌上:“今日寒露,正是吃母蟹的好時候,看見有賣的我就買了一些。”
“呀,真新鮮,”白雙掀開蓋着的竹編圓蓋,看見裡面的母蟹還活蹦亂跳的,“這時節找着買這樣一筐母蟹可不容易吧?張先生費心了。”
他嘴裡邊說着不費心,邊朝施遼靠近,在白雙上樓替鄒廣找東西的時候,他搶步靠過來,貼着施遼的胳膊,輕輕握住施遼的手腕。
施遼低頭,手上已經被放上了一個色澤香甜的紅柿子。
“小施寒露要吃柿子。”他低眉看了她一眼,很快離開,将視線投向外面,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施遼捏着柿子,笑了。
“隻有你有。”
施遼笑問:“你腦袋裡裝了什麼,日曆嗎?怎麼什麼時候吃什麼全都知道。”
張默沖背着走了幾步,看着她,不說話,目光灼熱,好像要将她燙出一個洞來。
施遼被他直愣愣地盯得有點不好意思,偏了偏頭,便聽見他回答:
“不是。”
這時郝歆郝毅也恰好路過,好奇地看了一眼張默沖,張默沖眼裡盛滿笑意,手指指腦袋,改為用英文答:
“magic book.”
施遼被逗得直捂臉,白雙已經從樓上下來,張默沖先她一步過去提起籮筐,“我來吧,我特地學過燒母蟹的方法,今晚我來做這道菜吧?”
白雙扶着腰看他一眼,點了頭,心裡卻在好奇她沒在的這一陣兒發生了什麼,張默沖一個常年冷面的人眼底的喜意居然藏都藏不住了。
她回身去看施遼,施遼卻心虛似的一溜煙兒走了。
白雙無奈笑笑,明眼人誰看不出來呀。
鄒廣精心收拾了一番,懷着神聖的心情坐上了許光堂的那輛價格不菲的雪佛蘭,他興奮得臉都紅了,嚷嚷着讓張默沖跟他們一起去。
最後還是白雙解圍:“張先生今早才到家,你讓他跟你瞎折騰什麼呀。”
許光堂雖然也想讓張默沖跟着繼續指導他使用那個相機,但是聽到這個也沒再堅持,張默沖看出他對攝影實在感興趣,于是道:“您帶着吧,想怎麼拍就怎麼拍。”
施遼這才看向張默沖,這大塊頭的相機原來是他的麼?
鄒廣小心翼翼地發動汽車,沿着路開出去了。
施遼、白雙、張默沖三個人目送汽車駛出視線,白雙尋了個借口先走了,給他倆留個說話的空間。
仔細一對視,施遼才發現他臉色不好,眼下一片烏青,下巴上也冒出了淺淺一層青茬。
隻不過目光依舊炯炯,好像怎麼都看不夠她一樣的。
“怎麼回來的?”她問。
“到火車站後,坐了一段電車,然後叫了一個人力車。”
施遼點頭,也不知信了沒。但張默沖自以為已經編得很合理很完美了,他其實是在淩晨時分坐大巴車到了租界幾公裡之外的郊區,下車換氣時看見在路邊賣母蟹的小販,這個時節的母蟹最是美味,他頓時生了一定要讓施遼嘗嘗的心思。
大巴車即将發動,他來不及講價,挑了一筐上車,還被車上的幾個當地人笑說被坑了,買這麼貴。
坐上搖搖晃晃的車,仔細回憶了一下他以前跟鄒廣求證過的,施遼雖然不吃魚肉,螃蟹一類的東西也是愛吃的,所以他才寬了心,至于幾位當地人的打趣他根本沒往心裡去,因為滿心想的都是即将見到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