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是莊屏陪施遼一起去了育嬰堂。
學校停了課,她無事可做,待在家裡又難受,于是自請去幫施遼。
康良育嬰堂附屬于上海最大的慈善機構仁濟善堂,對送來的孩子沒有條件,一律要收管。施遼到的時候,就看見門前地上放着一排排啼哭不止的嬰兒,放眼一看,兩側的街道空空蕩蕩,就連育嬰堂裡面也仿佛沒有人在。
“請問——”
她正要問,裡面走出來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女人,滿身疲态,看見她雙眼放光:“來來快請。”
施遼和莊屏分别作了自我介紹。
那女士名叫吳川,是這家育嬰堂的會長,她站在門口,摸了摸口袋,大概是沒有摸到煙,眼底劃過一絲焦慮,隻好笑笑,開口解釋:“原本的看護們都走了,包括我在内隻剩四個了,這兩天棄嬰又劇增,你們也看到了。”
說話間,四周一直隐隐有炮聲,忽然炸了一聲巨響,施遼和莊屏下意識躲了一下,反觀吳川,她好像對這些炮聲已經充耳不聞。
半天,她好像才反應過來,“你看,嬰兒們這樣哭着,我都聽不見炮聲了,也不知道哪個更糟。”
她捋了一下頭發,理了理氣:“小施,小莊,你倆有勁兒吧?來,先分配你們個任務,去院子裡,把能卸的門都卸了。”
這時出來一名男子,聽見這話面露難色:“會長...”
吳川卻不由分說,伸手攔包車,“不要緊,到冬天再說,先别讓孩子們睡在地上染了黴菌。高靖,你去後街,看看洪長鳳把屍體處理得如何了。”
“我還有事,不知道他們将‘難民工作委員會’籌建得如何了,我必須去催催。”
她坐上車,還在扭頭吩咐:“門闆卸了用磨子磨一磨,再把孩子們放上去....”
施遼和莊屏将能卸的門闆卸完,又将所有的家具往外擡,全部擡完屋内還是放不下所有的棄嬰,就在這個時候,小真來叫她們,該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整個育嬰堂除了盧會長外的管理人員才湊齊,小真、洪長風,高靖還有施遼莊屏。
她倆進門的時候,小真好像在跟人争執,她責怪為什麼偏偏讓洪長風做飯,她才扛完屍體,讓她做飯也不嫌味兒大。
施遼和莊屏聽到這話相視一眼,默契地裝沒聽見,沒想到洪長風居然很爽朗地笑了,回道:“還不是你每次做飯都差要把竈燒了。”
高靖語氣也很輕松:“今天我特地讓着老洪呢,沒讓她抗太多,放心。”
“誰讓你讓我了?是求着你讓我了?”洪長風回嘴。
“哎呀哎呀你看,我不讓你,小真要罵我,我讓着你,你又要罵我,我兩頭不讨好,那我怎麼辦嘛。”高靖無奈笑道。
原來小真是怕累着洪長風,施遼和莊屏相識一眼,心裡又都輕松了。
“懶得跟你說。這兩個妹妹新來的?”洪長風端着碗,熱絡地湊近問。
“去去,跟個流氓一樣,”高靖卻擡手将她哄開,“你們别見怪,她這人就這混樣。”
然後趁着小真不注意,高靖低聲跟她們耳語,囑咐她們吃快一點。
施遼和莊屏隻好埋頭猛喝,居然是頭兩個吃完的,一吃完,高靖和洪長風也擱了碗,起身,“小真,你又吃得最慢,那就留你洗碗了。”
說着不等小真反應便擡起一桶粥出去,給施遼使眼色示意他們跟上。
一出門,高靖才解釋:“如此催你們實在是對不住,其實你們也能看出來,我們是為了讓小真留着别出去。她心軟,一給孩子們喂飯就哭,怎麼都勸不住。”
“所以我們隻能讓她少接觸孩子了。”實在是無奈之舉。
施遼和莊屏理解地點頭。
她們一出去,早就等在門口的一些孩子一擁而上,将她們團團圍住,有鬧着喊要回家的,有哭喊太餓的,洪長風蹲下身子,很有耐心地一個一個哄。
高靖見如此不是個辦法,隻能狠下心:“再鬧就都不要吃飯了!”
孩子們果然安靜下來,瞪着的大眼睛裡流露出惶恐不安。
孩子太多,吃食又不夠,已經能夠爬行的小孩往往在吃過後追着繼續讨吃的,為了不弄混誰已經吃過了育嬰堂起初的辦法是給每個已經吃過飯的孩子手上系一根繩子,後來繩子不夠,改成用筆畫一個點。
施遼跟着洪長風,莊屏跟着高靖,分成兩路開展。
洪長風蹲下來查看孩子衣服上牌子的數字,然後喂食,施遼則在手冊上的“陳西”後面劃了個勾。
越到後面,孩子們的名字越随便,從有名有姓變成小名,再變成一個字,最後幹脆就直接用數字代替。
相應的是孩子們的入堂時間,在戰争開始前被送進來的孩子,都會有一個寓意良好,用心滿滿的名字。
而現在,隻能用被送來的日期和順序命名。
昨天一共送過來45個,而今天足足多了70個。
洪長風好像察覺到對着手冊出神的施遼在想什麼,用盡量輕松地語氣跟她道:“沒事,終有一天,每個孩子都會有一個嶄新的名字的。”
洪長風喂出一勺粥,這時卻忽然有個孩子搶在前面一口将那個勺子含住,洪長風皺眉,認出來這個孩子之前已經喂過了。
她耐着性子問:“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讓我看看你的小點點。”
那孩子直搖頭,把手腕伸出去給她看。
施遼和洪長風都被那上面明顯被擦拭過的淡痕刺痛。
因為饑餓,一個孩子還不大會說話,卻已經學會了撒謊。
洪長風心裡好像被什麼揪緊,眼眶酸澀,正準備妥協,給那個孩子多喂兩口,施遼卻先一步将那個孩子拉開。
“你已經吃過了。”
洪長風錯愕一瞬,這才注意到周圍不知何時聚了幾個已經略微懂事的孩子,用并不友善的目光看着這個“幸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