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遼開始在滿場尋找新娘的身影,凡是整全的屍身已被人全部拉了出來,那裡沒有白婚紗的白敏,施遼開始将目光投向那些堆疊橫飛的斷手殘臂。
那是人的活生生的血肉,卻糜爛的躺在血泊裡,施遼俯身欲嘔,心裡卻無比痛恨自己的生理反應,作為一個活下來的人,她有什麼臉面對這些人可憐的屍身不敬?
忽然,在撥開一處破布後,她看見一隻鑲着細密的水晶的白皮鞋。
施遼一愣,清晰地記起白雙替妹妹挑完婚服回來的那天,曾向她提起——“别提那雙白皮鞋多好看啦,亮晶晶的,我看了也喜歡得不得了”。
順着皮鞋向上,她看到一雙白襪子,然後是一條斷在大腿根處的腿。
施遼指尖顫抖,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伸手将那隻襪子和鞋剝下來。
她抱着鞋起身,感到一陣眩暈,不由得低頭去看,手中的白皮鞋和白襪子,已經全然被血液浸透。
當她把懷中之物放到胡堅面前時,他睜大的那隻獨眼裡已經沒了生氣。
他也不哭了,嗓子已經啞了,“你喜歡紅裙子,說喜慶,我卻不同意辦中式的婚禮,你說你不怪我,可是為什麼又自己給自己穿上紅皮鞋了呢……”
……
當天夜裡,交戰讓南市起了火,大火燒亮了半邊天,南風攜着木屑和焦味吹到租界,許多攜兒帶女逃命至此的人,見自己的家就這樣被炮火燃成灰燼,心痛至極,卻都隻能掩面而泣。
這一夜,上海幾乎沒有人能安眠。
盧燕濟不肯進屋,不肯說話,隻是站在門口,拄着拐,形容枯槁地望着南面。
杜蘭見他這樣,不敢勸,在背處偷偷抹淚。盧燕濟有一屋從祖輩時就傳承下來的古典藏書,這批書,在盧燕濟之父妄遭牢獄之災,盧家聖前失勢,一蹶不起時,沒丢,在他年輕時留日讀書,家底幾近掏空時,沒賣,經由他的努力,規模愈發可觀,幾乎堪稱一座圖書館。
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卻這樣被炮火付之一炬了。
施遼無言地站在他身側。
“何以挺脊,何以立心?我入明園拜師公讀書時,跪在院裡,師公曾如此問我。”
盧燕濟眸光微動,良久,答:“唯以文紮根。”
唯有讀書,讀國人自己的書,讀千年來的精萃文脈,中國人才能挺直脊背,才不會失了心。
“九一八後,我觀政府作為,不是沒有料到會經此一戰。”
所以他盡一生之力,都是在為的就是不讓國人在淩辱之下,忘了民族的血性和本性。
“師公,”施遼轉向他,“除了這個,這麼多年,我覺得這個問題還能有另外一個答案。”
“唯人存死向活。”
“師公,阿聊和那些書一樣,如果沒有師公,根本就連在這個世上發揮一絲作用的可能都沒有。如今書盡失,節哀的道理您都懂,可是阿聊還想多說一句,雖然有些不自量力,但是阿聊希望阿聊做醫生治病救人的決心,能多少分擔一些您的遺憾和痛楚。”
“自己昭昭使人昭昭的道理,是您教給我的。阿聊向您保證,一定、一定會挺直脊背,堅立心神,而且會帶着這份心,去影響更多人。”
盧燕濟低頭,如死灰一般的臉上好像漸漸泛起一絲活光,他長歎一口氣,如從前評她的書法一般,低頭看她:“可矣。”
從前施遼會因為他的一句“可矣”高興半天,因為她知道這是盧燕濟這樣的人所能表達出來的最濃的贊賞。
現在聽到這句話,她照樣感到寬心。
畢生心力化為齑粉的痛楚不是她三言兩語能疏解的,但是她已盡力,這就足夠了。
也是在夜裡,施遼往學校去的電話終于被人接通,她提出要去醫院值守幫忙,最近人手一定大缺,那邊的人起初很高興,但得知她的地址後,隻好不無遺憾地說從新德路到醫院的必經之路讓炸了,車和人都根本過不去。
最後她給施遼留了一個地址,讓她去離她家近的康良育嬰堂幫忙,那裡的主任最近正在向醫院要人手過去援助。
那人最後要挂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道:
“那一片不在租界,受災最重,聽說放眼之間沒有幾棟立起來的樓,人都跑光了...哎你——”
施遼明白她的好心,“我知道了,我會去的。”
那人也知這關頭醫生尤其不能怕死,也便什麼都沒說,挂了電話。
要去育嬰堂的事她隻跟鄒廣說了,鄒廣沉默良久,最後還是點了頭。
今天的事對他的震動實在是太大,炸彈落下來的前一刻,他正在看着胡堅被人堵在新娘的化妝間外頭為難,那個人文文弱弱的,面子薄,别人還沒怎麼鬧呢就臉紅了,還是他起身,準備過去幫忙,結果就在站起來的一瞬,爆炸的氣波将他抛到天上。
從天堂到地獄,不過如此。
況且他去接白雙,白雙跟他描述炸彈落下來時,她已經吓傻了,施遼卻能在一瞬間内作出決定,果斷扛起她,又牽着妹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點兒也沒亂。
許多鮮活的人命在一瞬間就能消失,看着那些被炸得血肉模糊地人坐在廢墟之中哭嚎,他又怎麼不會愧疚和同情,所以再擔心,他又怎麼會阻攔施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