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到了。”
小闆約莫隻有十四五歲,面孔還很青澀。
溫斯裡進去後,小闆恭敬地在一邊垂首等着,并不敢擡頭直視張默沖,張默沖倚着牆,開口:
“大約今夜,日本人就會找你問話。”
小闆錯愕地擡起頭。
“你隻需說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日本人會持續找你,如果你受不了,可以離開這裡,去這裡找一個姓胡的人。”
他用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一根火柴,在牆面上輕輕寫下一個地名,然後又用手抹去。
小闆直視他,聲音有些顫巍:“日本人要害你?”
張默沖略颔首,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光是我,是我們。”
“可你、你不怕我告發你?”
張默沖輕拍他的肩頭:“方才台上在唱《明末遺恨》,我瞧見你抹眼淚了。”
國事彷徨心如焚,唯有感同身受之人才會動情。
“三天前,你故意假裝沒有聽見一個日本人的使喚。”
“不想待在這裡吧?”
小闆點點頭。
“是東北人?”
小闆有些哽咽了,“複州的。”
“複州,我去過。”
“你去過?”穆棱眼睛一亮。
“去過,很漂亮。”
“可是現在,被日本人弄得烏煙瘴氣,我們一家活不下去,這才逃出來了。”
“總有一天會回去的。”張默沖道。
“有紙筆嗎?”
“有...隻有筆。”
“先生要給人傳話麼?”小闆到底單純,就這樣直率地猜着不能随意言說的心思。
“是。”
小闆将别在裡衣上的鋼筆拿出來,自告奮勇:“先生要是不嫌棄,寫到小闆手上吧,小闆絕對不看。”
張默沖笑了,輕敲了下他的頭:“這樣證據不好銷毀。”
他懊悔似地撓撓頭,“那怎麼辦...”
二樓的窗戶,外頭恰好有棵樹,張默沖伸手摘下一片葉子,在葉子上留下一行字。
自絕于此,一是因為仍在等外面的人準備将李靈複送去香港的手續,二也是讓線索就斷在他這裡,外面的人暫時不會受到日本人的注意。
可是現在,李靈複既然已經入獄,他就已經沒有就在這裡做俘虜的必要了。
他寫好交給小闆,“就是方才那位小姐,過一會兒會有一對新婚夫婦給賓客們分發喜糖,你就在那個時候給她。”
小闆忽覺責任重大:“那、要是我沒能給她呢?”
“不會的。”張默沖笑着安慰。
·
回去後,施遼還在原地站着,張默沖卻一眼都未看她,徑直走開。
才與她分離沒有幾步,他忽然聽見身後的聲音:
“很美,是不是?”
黑田康太望着一處,自顧自道。
那是施遼的方向,張默沖從他百般回味的表情裡,忽地悟出來他是在說誰。
他暗自捏緊拳頭。
黑田康太跟上他,歪頭觀察着他的反應,忽地笑了:
“我是說語言。”
不是那個女人。
他知道自己這是在此地無銀。
黑田俯身将一份報紙擱到桌上,自顧自坐下來,手指輕旋,将報紙轉向張默沖。
“看看?”
那張報紙上,赫然登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褂衣和一件短的露出踝骨的褲子,望着鏡頭。照片底下有一行字,寫着:
“□□李全山之子被我軍捕獲,現已押入庫台山監獄”
黑田康太饒有興趣地盯着張默沖,完全不再有之前點頭稱敬的謙卑态度,而是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點他慌神的證據,哪怕一點就夠,就能證明他不過凡人,再有耐心,被困在這裡也總會着急。
果不其然,張默沖盯着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黑田都覺得應該夠了,這才将報紙收到自己面前,像在欣賞藝術作品一樣觀摩那張照片。
“為了他專門加急刊印,看來效果也應該達到了。”
張默沖沒說話,起身将窗戶徹底打開。
他避開黑田向外掃視了一圈,那扇窗戶後面是空的,人不在。
“但是,加印出來的東西質量應該不高,我看看都能有什麼新聞…‘名角兒陸勝天今日亮相賽菲特戲院,票價高達三十元,依舊一票難求’…”
“張先生,”他将報紙一扣,沒指望聽到回答,“你可真是浪費了我們不少的好東西。”
沒想到張默沖将視線移回,盯着他,眼眸漆黑:
“25年,‘滿鐵’和日本陸海軍建立撫順頁岩油工廠,至今掠奪石油約三十萬噸。‘‘滿碳’成立至今,掠奪煤礦不計其數,畢竟,日本國内的重要軍事,冶煉工業完全依賴撫順煤吧?
34年,滿電成立,壟斷了全東北的電力生産。
35年,‘滿金’成立,去年一年黃金總産量就達到約四千公斤。‘滿鐵’控制的撫順制油工廠,僅去年一年的産油,就有約12萬噸。”
“所以你以為,到底是誰在浪費誰的東西?”
相視之下,最終還是黑田挪開了視線,他凝着舞台,神情輕松:
“我不建議使用‘浪費’這個詞。”
張默沖唇角微勾:“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黑田卻道:“可是,即使中國确實有極少數像你一樣有能力找到美玉的人,也沒有能夠保護美玉的人。”
張默沖幹脆仰倒,頭枕椅背,手心揉着眉頭,鼻間發出一聲輕笑。
極輕,又極重,他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總有一天,你們會慘敗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