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遼的船票訂在了四月一号,意大利的“白皇後”号輪船。因為她是最後才決定要走,那會兒船票早就賣完了,最後還是黃志祖各方找關系,才總算把施遼加了進去。
“白皇後”号是一大早就出發,因此醫大帶隊老師領着六個學生,提前一天就住到碼頭跟前的萬氏大酒店,以便統一登船。
施遼出發去酒店前,明園四口人、林巍、莊屏姐妹,鄒廣和白雙全部聚在小滿馄饨店裡,敞開肚皮吃了一場,為她踐行。
莊屏和杜蘭掌勺,幾乎把施遼愛吃的菜都燒了個遍。
然後鄒廣借了一輛車,最後把她送到酒店去。
下了車,她不要他繼續送,站在萬氏大酒店金光閃閃的招牌下,笑着勸他回去。
“我又不是不回來了。”
鄒廣的嘴皮動了動,最後還是隻有一句話:“有誰欺負你,我雖然不能飛過去幫你,但隻要那個混蛋敢回國……”
“哥,”施遼打斷他,看着他笑,“我記住了。”
她很少直接叫他“哥”。
“哎,那行,你進去吧,我也走了。”
“嗯。”
萬氏大飯店是上海數一數二的大酒店,碼頭路的這一家更是住滿了各國名流,路邊停滿了名普通人一生難以企望的名車,但施遼在來來往往的名流之間,卻隻看見鄒廣借來的那輛灰撲撲的小車。
小車最後駛遠,施遼視線略有模糊,深吸了一口氣,就聽見身後有人喚她:
“施遼妹妹?”
她一回頭,看見喊她的是一位高個子的棕西裝男士。他一看見施遼就掐了煙,禮貌地伸手:
“我是黃志祖,許連柳的同學。”
他眼睛裡充滿對施遼的好感,她伸手虛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快抽開,“你好,我是施遼。”
他順手就來替她的行李,施遼想攔沒攔住,就聽他道:“這麼輕?”
“不像我女友,恨不得要在輪船後面再跟一個小船,好放她的胭脂和裙子。”
施遼隻是笑笑:“此次麻煩您了。”
見她沒有詢問他女友的意思,黃志祖隻好笑了一下:“哪裡,反正宛白左右嫌棄船上無聊,你來了剛好跟她作伴。”
“好。”
一進大飯店,就有穿着西服的男侍來引她,在前台登記時她報了名字,櫃台後頭的女士對她恭敬道:
“施遼小姐,海姆斯特先生囑咐如果您來了,請在下午五點時到三樓會客廳,屆時他會召開一次會議。”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
黃志祖一路陪她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要進去,卻不想他也進去,隻好在門後回身,沒話找話:“多謝黃先生。”
“不用多禮,我跟許連柳交情很好,你如果把他當做兄長,那也大可把我當做一位兄長。”
他說話時,總是喜歡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這讓她莫名不舒服,但礙于面子,她還是笑了一下,“我其實并沒有見過許連柳。”
“那你一定見過許淨秋。”他說這話時,半笑不笑,目光冷了,一副确信無疑的樣子。
“是。”
“那小子可是對你念念不忘。”
施遼心頓時冷下來,這個人果然不正經,她有些反胃,直接逐客:“我累了,咱們登船後再見。多謝你。”
說完直接關了門。
她忽然有些心煩,真要在這個人做監護的情況下去美國嗎?
有些煩擾地坐下來,書也看不進去,隻好攤開本子把這回出國的所有大小費用都仔細算了一遍。
心裡有個底,才能盡快還幹淨。
……
五點差一刻,施遼就已經到了三樓會客廳。
萬氏大飯店相當大,裡間的戲廳舞廳電影院一應俱全,吃飯的地方也分三六九等。三層隻不過是一個擺了許多桌子的公共用餐處。施遼到的時候一個醫大的人都沒來,她撿了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坐着,努力集中注意力看書。
但她很難不被耳邊的各色語言所吸引。
她發現這層樓裡,講的最多的不是國語,也不是英語,而是日語。
民國二十一年“一·二八”事件之後,中國在屈辱的情況之下訂立了一個《淞滬停戰協定》,中國軍隊不得駐紮上海周圍數十裡之内,隻準到昆山為止,昆山以東,是見不到一個中國兵的。可是日本人反而可以在上海公共租界的虹口區屯駐軍隊,同時黃浦江中經常有大批軍艦駐守。偏偏這兩年北方的情形愈發壞了,報紙上天天都在談到底會不會開戰的消息,全國人民都對日本人反感透了,平時在街上看見日本人,他們雖然依舊趾高氣昂的,但總歸不太敢在大街上聲張自己的日本人身份。
但在這裡,穿着和服和木屐的小個子日本女人挽着軍官進進出出,肆無忌憚地玩笑着,而服侍他們的中國人卻點頭哈腰,高聲說話都不被允許。
手裡的書這下是完全看不下去了。
還好她的同學陸陸續續都到了,一名叫鄧子龍自費帶了自己的女友。他女友叫劉芯苒,一見施遼就說個不停。
“還好有你,不然我都快無聊死了。”
施遼想起黃志祖的女友,這些不為錢操心的人還真是容易感到無趣啊。
她客套:“是啊,認識你我也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