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說這些做什麼,”盧燕濟有些不自在地抻抻衣服,對張默沖道,“你幼時過得也不容易,說這些平白惹你傷心,不說了,你今夜好好住下,我們一起好好吃頓飯,是不是?”
飯後,盧燕濟的煙友書友都照例登門拜訪,一同聚集在盧公煙榻邊,吞吐雲霧,臧否時事。
張默沖忍不了滿屋“煙霞”,打了個招呼便退出來了。
剛退出來,就聽見盧燕濟啞着嗓子喊阿聊。
鄒廣恰好出門去了,杜蘭也不在,方才吃飯的時候杜蘭說阿聊睡覺呢,這會兒也不知醒了沒,這麼想着,張默沖自己掀開簾子,撲了撲眼前的煙氣,“舅公,怎麼了?”
見是張默沖,盧燕濟擺擺手,說無事。
張默沖要退出去,眼角瞥見盧燕濟腳下的痰盂,忽地明白了,于是走進去端上痰盂才出來。
一出門,迎面撞上個齊耳短發的少女。她急匆匆的,一開始沒看見他,好像在想别的事,發現他之後停住腳,看着他,昏暗模糊的光線中,她的黑眼睛濕漉漉的。
視線交彙了一瞬,張默沖忽然認出她是白天那個抱着煙鬼不撒手的姑娘。
但阿聊沒認出來,隻好奇一瞬,反應過來立即避讓,去接他手裡的痰盂,張默沖避了一下,“我來吧。”
阿聊小聲道“多謝”,轉身要進屋看有沒有什麼活做,張默沖攔道:“裡面烏煙瘴氣的,别進去了。”
她又“嗯”了一聲,聽他的,又站住了。
張默沖清了痰盂回來,發現她還在門口站着,他從窗戶朝屋内一看,煙榻上的灰塵果皮都沒有了,她明明進去了,卻又在這裡傻站着。
其實阿聊想的是等他來了道個謝再走,張默沖卻想起什麼,招呼她:“你等等。”
他進屋取了個東西遞過來,阿聊一看,原來是她白天領的一張傳單,那會兒她和莊五拉扯的時候不小心掉了。
“這個,是你的吧?”
一張傳單折得整整齊齊的,想來是很重視的。他明知道可能不會再遇見失主,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給撿起來收着了。
他什麼都看到了,但什麼也沒說,阿聊也不多問,說:“是我的,多謝。”
“你是想念書麼?”他遞過來的時候,眼睛盯着傳單,問她。
阿聊這才擡頭看他。他好像有些無聊,身子靠着窗戶的邊檐,斜斜倚着,側首問她。
這時裡面的電燈不知被誰突然拉開了,一下子投出一片亮光,他的面孔一半明一半暗,眼睛卻是極認真的。
阿聊答:“想去,想在九月份去念書。”
他點點頭,正準備說話,裡面的燈忽地滅了,盧燕濟嘟嘟囔囔:“電費風刮來的?”
一位客人笑答:“舍不得開你裝什麼電燈?”
另一位也訝笑:“盧公從前可說,錢财乃阿堵物呢,如今怎麼又看重了?”
其他人也哄笑一片。
張默沖在黑暗中,也啞聲勾了勾唇角,他拍拍手,“不早了,回去吧,學費的事不用擔心,盧公不該省的絕不會省。”
他轉身回了屋子,阿聊看着看着,慢慢地确認了她從前見過他。
那會兒她還在楊家。楊先生是個二流的牙科醫生,一輩子自命不凡,指使楊太太去巴結名流的那些女人,那會兒信基督的有錢人家都流行在孤兒所認養一兩個孩子,楊太太也為了顯示自家的和善和财氣,跟着風,從孤兒所領養了六歲的阿聊。
她自己本來就有一女一兒,丈夫的牙科診所也才開起來,收入不高,她又不善理财,家裡并不寬裕,為了面子收養了阿聊,實際要處處花錢,因此對阿聊愈發不喜,隻把她當傭人使喚。
阿聊十一歲那年,在診所裡照例打雜,一日和一位小姐說着話,楊太太忽然跟過來,當堂就是一頓尖罵:
小聾子!小姑奶奶哎!聲音小點兒,大家都不聾,聽得清!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聾啊?我帶你醫了那麼些年都醫不好,傳出去别人指不定怎麼說我虧待你了呢!
原來是阿聊有時候聽不太清,偶爾回一兩句話,聲音大了些。
究竟吵不吵,阿聊不知道,但是後來回想應該是不吵的吧?她說話從來沒有大聲過,一句也都不多說。
但是當時,她隻覺得被人潑了一盆冷水,撂在原地,啞了。
那個姐姐隻覺得尴尬,僵笑了一下,尋了個理由匆匆走了,楊太太為此又瞪阿聊一眼,阿聊當時隻恨不得趕緊從大堂消失。
這會兒卻突然有人喊她名字,一個坐在一邊候醫的男學生喊她:楊陶,那會兒她叫楊陶,因為本家姓陶,楊先生後來也沒再費心給她取名字,兩個姓氏一湊,就這麼叫了。
他一邊的下巴腫得老高,用冰袋捂着,話都說不利索,揚揚手中的藥:“醫生,這個藥怎麼用來着,剛剛說過我給忘了。”
楊太太笑着攆過去:“她哪裡算得上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