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不以為然:“哦哦,方才見她收拾器械收拾得這樣好,我還以為是位醫生呢,應該對用藥這些也熟悉吧?”
阿聊忍住淚慢吞吞地走過來,看了一眼藥盒,上面明明寫着醫囑呢,她不明白他問個什麼意思,但還是答:“一天兩次,飯前吃,不要吃辛辣…”
“啊?”這時他忽然道,“我這耳朵最近也不好使,你聲音大點,我聽不清。”
阿聊臉一下就漲紅了,覺得他在捉弄她,眼圈都紅了,一擡頭卻對上他的眼睛,是極認真的,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又說了一遍。
這下他聽清了,“哦哦”了一聲,随即看向楊太太的方向,毫不避諱地大聲講:“耳朵不好的人也要講話啊,看來我們嗓門大的,以後是不是不能進這家診所啊?”
楊太太聽出來他的意思了,忙谄笑:“哪能呢,我們診所随時歡迎的。”
“歡迎我?這不是盼着我生病嗎?”
這會兒門外也有個學生模樣的男生探頭進來,喊他:“張默沖你怎麼突然磨磨唧唧的,快點走,還要上課呢。”
他這才走了,走的時候頭還歪着,下巴和肩膀之間夾着冰袋,怪滑稽的。
阿聊看着他走了,楊太太還想說句什麼,又忍了,剜她一眼。
這回很奇怪,她沒有如坐針氈的感覺了。
後來她翻病曆單,翻到他的名字:
張默沖。
時隔五年,她偶爾還會想起這麼個人,沒想到今天遇上了。
他沒認出來她,但她又見到他了。
張默沖。
——
翌日清晨,不到四點,阿聊還睡着,忽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鄒廣說得又急又快:“阿聊醒一醒了,張先生的母親沒了,師公和張先生都要回川沙出殡,現下就準備要走了,你快起來,跟師公一起去,我媽這幾天病重了,我走不開,這回你跟師公一起去。”
阿聊瞌睡淺,一下子就醒了,邊收拾邊問:“張先生的母親?師公也要去?”
鄒廣在門外答:“哦對你還不知道,張先生是師公的外甥。”
阿聊迅速收拾好推開門,還沒看清就被鄒廣套上一個大蓑笠,手裡也被塞了一把傘,兩個人匆匆在雨下走着,外面的天色還不甚亮。
一進正堂,盧燕濟扶拐正坐着,看見阿聊:“你都知道了吧?”
阿聊點點頭,鄒廣低聲跟她解釋:“半夜裡突然有人登門通知,今天一早就要出殡,下着大雨,不好租車,張先生正在聯系車呢。”
阿聊問鄒廣:“他母親什麼時候沒的?”
“說是大前兒個中午。”
按理說人一沒就該通知親戚的,怎麼臨到出殡才有消息?
正想着,鄒廣說車到了,是一輛早已改作拉貨車的客車,後面的座椅全拆了,成了空蕩蕩的車廂,臨時租車,能找到這樣的算不錯了。
唯一的一個位子就給盧燕濟坐,剩下的張默沖,阿聊,還有來報信的張家人張昌福,都坐在一張草薦上。
張默沖背對着人坐着,背佝着,很長時間内一動不動。
唯一一盞煤油燈挂在車壁上方,路途颠簸,車廂一直搖晃,燈影歪歪斜斜的,他的影子卻濃黑一片,化也化不開。
阿聊看着他這樣,心裡也股說不出的感覺,燈光太晃,總有一種聒噪的感覺,她起身,把煤油燈取了,放到最後面去。
如果這樣能讓他好受一些。
反觀張昌福,他倒是一副好精神,路途無聊,他甚至幾次三番想逗阿聊說話。
阿聊不放心地看一眼張默沖,闆着臉回他:“噓,莫說話。”
川沙在上海東郊,不遠,但路修得不好,一路又都是大雨,終于到張默沖家的小鎮時,天也大亮了。
不過天陰着,亮了也灰蒙蒙的。
張默沖的母親是因肺病死的,屍身停在已經很久不住人的老宅,據說這是她生前吩咐的,不在自己院子裡出殡,為的是不讓兒子日後再回家,想起的全然都是她躺在棺材裡的事。
張默沖一進門,一直在幫襯他母親做事的老曹看見他,一下子就紅了眼眶:“哥兒…”
他欲言又止,是因為張默沖的二叔張謙文出來了,警告了他一眼。
張默沖的嗓子啞了:“曹叔,我都知道的。”
他一個月前就通知家裡要回來,連坐火車的具體日期都在信裡寫得明明白白,昨日他在上海,老曹和母親都是知道的,張謙文也不會不知道。
川沙和上海不算遠,要是有心喊他,他不至于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面。
但是拖到現在才通知他,為的是不讓他母親當他的面交代遺産。
人死不能開口,隻要沒有簽字畫押,張默沖父親留下來的祖産,張謙文和幾個兄弟就還有插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