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青澀的少年被眼前這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取代,孔笠想,好像每一筆輪廓都很符合這些年由思念代筆描繪而成的樣子。
像鏡花水月剝落,又伴着心髒的鼓噪,伴着複蘇的痛感。
是倪秧。
沒等心緒複雜的兩人怎麼叙話,倪秧身後的無頭人又再次向着他們而來。
無頭人速度極快,長纓猛地刺下,孔笠喊“快走”時倪秧才後知後覺已至身後的凜冽殺意,回身連步急急退開。
誰知那無頭人長纓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變換了方向,仍然直直刺向倪秧面門。一瞬間風聲大起,倪秧眼前天地間隻剩一點寒芒,退無可退!
倪秧咬牙,剛剛突然把物器收回來有一半反噬到他身上,現在一時半會還召不出來……
腦中正冷靜飛速運轉時,他身前忽然出現一個人影。
倪秧瞳孔霎時急遽收縮,隻見孔笠一手攥住那長纓末端,想逼停無頭人。因為恐怖的慣性,長纓又滑出他手心幾寸才堪堪停住。不知道孔笠又做了什麼,隻聽見□□碰撞在地的悶響,便沒有别的聲音了。
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裡,倪秧視線落下,看見自孔笠那隻手處流出的殷紅液體滴落地上,順着長纓杆身淌過。
“你瘋了?”孔笠聽見倪秧冷冷說。
很快,他把那物件随意扔在一邊,抓着鏽蝕長纓的那隻手垂下來,攏在袖中才看向身後的人。
倪秧偏過頭沒看他。
孔笠失笑,站在原地溫聲道:“你怎麼在這裡?”
倪秧隻好轉回臉,眼神有些複雜,簡短道,“不小心進來的。”
孔笠點點頭,不再多問。
孔笠抽空回頭看了眼心口插着隻黑玉杆毛筆、被釘在在地上的無頭人,以及他身下流淌出來的大片血迹,輕皺了皺眉道:“你不用過來了,就在那站着吧。”
說完隻身往屋子裡去。
倪秧沒聽他的,很快跟了上去。經過無頭人時視線頓了下,蹲身使了勁兒把那筆抽出來。
他凝神觀察了下,那筆上沒有絲毫髒污,通體黑透,瑩潤神秘。
兩人都沒注意到那無頭人捂着胸口,又搖搖晃晃地坐起來了。
孔笠随意看一圈周圍,确認了這隻是一間很普通不過的草屋而已。一時想不明白那無頭人究竟在守什麼東西。
剛剛他并沒有下死手,隻短暫制住了他。等會可以試試出去問他。
他轉身,先看到一隻瘦削、骨節修長的手伸過來,手心裡靜靜躺着自己的黑玉筆,然後視線上移看見倪秧微垂的眼睫。
“你的。”倪秧嗓音微涼。
孔笠愣了下,沒告訴他自己是特意留在那的,很快莞爾道:“謝謝。”拿過筆。
他低頭時,倪秧能很輕易地看見他左眼眼下那顆小小的黑痣,一如既往。
倪秧收回手,移開視線看一圈周圍,才慢慢說“不用謝”。
“你猜猜他在守什麼?”明明很多年沒見,孔笠還是能一眼看出他的不自在,不動聲色轉移話題說。
倪秧搖搖頭,“不知道。”
然後熟悉的重重的腳步聲又響起,孔笠歎一口氣,真的好難殺。
他走到倪秧身前。
倪秧低下頭又想看看他那隻手怎麼樣了,發現攏在袖子裡了沒看成。
兩人在等那無頭人動作,沒了長纓,無頭人好像也沒了力氣。孔笠戒備看着,心裡莫名覺得他似乎是……有點茫然。
無頭人靜默良久,緊接着急切地沖他們比劃着什麼。他心口的洞的血已經止住了。
孔笠皺眉,與倪秧對視一眼,皆是搖搖頭。
倪秧開始觀察無頭人的衣着花紋和樣式,之前沒怎麼注意現在一看覺得有些眼熟。
有點像……唐代那會的,但又不完全,有些花紋一看就不屬于當時的中原。
“你看他的盔甲。”倪秧輕聲告訴孔笠道。那些紋路無不像是寫着久遠記憶的絹書。
腦中思緒忽然清晰了,和某個記憶角落聯系起來,孔笠明白了。
看樣子倪秧也想明白了。
屋子裡一時靜默。
斟酌了下措辭,孔笠歉聲道:“前輩,抱歉……也不知道您能不能聽懂我們的話。”
無頭人根本沒關注他們,在原地來回踱步,像被什麼事困住了一樣。
“前輩,榮恭帝早已經不在了。”随着孔笠的話落下,無頭人不再打轉,靜止了。
“您不用再守了,您的使命早已經完成了。”
無頭人好像明白了點孔笠的話,愣愣将身體轉向他們。
曆史上曾經有那麼一個懦弱的皇帝在兵變風聲尚未到來時就帶上自己的妃嫔和金銀珠寶逃亡,在一位固執的大将軍堅持下不得不停下腳步,暫居一間郊外草屋,好歹才沒有棄國而逃。
誰知皇帝實在害怕,下令将軍守在前院,聽信讒言,自己從後門溜走後又派兩名士兵回來毒倒将軍,把他的頭割下以證降。
于是無名無姓的将軍死後徘徊原地,執念深重以至不願就此離去,相信隻要自己還在,他的國家也仍舊還在。
鬥轉星移,換了人間,他從大将軍變成了無頭人,最後成了曆史書上一小段字。
生卒年皆不詳。
大将軍到底是世間少有聰慧之人,僅僅憑借孔笠的一句話便能助他回憶醒悟過來。
無頭人朝他們兩人抱拳,雖然偏了些方向。看來沒有眼睛還是不方便的。
很快風聲停止,草屋迅速枯萎坍塌,深林回到地下,天光開始大亮,障碎了。
孔笠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
“前輩,走好。”他道。
無頭人的甲胄、長纓一瞬間鏽迹褪去,紅巾飄揚,變得嶄新如初。胸口傷勢也愈合,不再血迹斑斑。看起來仍然是千年前那位威風凜凜的護國大将軍。
在兩人看不見的地方,一匹黑色戰馬自鴉青色天際處出現,如流星劃過,下一瞬已在無頭人身側。
無頭人動作爽利地踩上腳蹬,翻身上馬,一甩缰繩,駕着駿馬向着天邊奔馳而去。
看着無頭人的身影變淡直至消失不見,現實世界随之如拼圖般一點點成型,孔笠忽然問:“你覺得前輩的往生門會是什麼?”
倪秧這回好好想了下,回他:“可能是戰場吧。”
孔笠點點頭。
下一瞬,一切熟悉的聲色回來,湧入眼睛和耳際。他們回到現實中了。
孔笠看倪秧嘴唇動了動,猶豫着想說什麼似的,便溫溫和和笑笑,道:“你想跟我說什麼嗎?”
倪秧一直看着他的左手,這才擡頭道:“給我看看你的手。”
孔笠倒是沒什麼推辭地就擡起來給他看了,語氣很柔和地安慰他說:“隻是皮外傷,不怎麼痛,幾天就好了。”
倪秧看着堪稱“血肉模糊”慘狀的手心一會,擡頭問他:“怎麼把傷帶出來了?”
見靈人在障中所受的傷并不會帶入現實,哪怕是死亡。隻有一種情況例外,除非那一瞬間見靈人笃信一切是真實的,自己真的受傷了。
一個熟練的見靈人基本都不會犯這樣的錯誤,更不用說孔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