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這樣啊希言,你一直都是如此,我說十句,你回一句。你說話最多的時候,還是在我假扮成李暐的時候,我不過問你一句,你就能回十句八句華贍詞藻,你對我,就這麼詞窮?”李廓自嘲道,“我和他,明明長得一樣,一母所生,你怎麼如此區别對待?”
“一個是皇帝,一個是蜀王,怎麼能不區别對待?”溫行道。
李廓不悅,“我還是喜歡你剛出仕擔任文官的時候,一見到我誠惶誠恐。怎的現在越來越冷,又如此鎮定,真是不好玩。”
“……”
溫行轉身就下了城樓,他跟李廓,實在沒有什麼好回憶值得回味。李廓風流多情,愛享受,愛聲色犬馬,華燈縱博,雕鞍馳射,甯要花團錦簇,轟轟烈烈,也不要淡泊一生。手到擒來的東西太多,以至于會對得不到的東西無限美化。
李廓才不會對他感興趣,因為他就是一個很無趣的人,僅此而已。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形容無欲無求的詩句,偏偏和一個狼子野心的人挂鈎,真是太諷刺了。
溫行步入一片新雪中,他習慣了獨行,在沒人踏足的雪地走下一串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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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遙緊趕慢趕,還是追不上權随珠的軍隊,不過好在聶柯殿後,後軍走得沒那麼快,等他快趕到相州的時候,才終于和聶柯彙合。
聶柯一頭霧水,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城内發生了什麼,在蕭遙和溫行入城之後,權随珠接過帥印,讓他們摸黑把營寨四周的眼線全部拔除,然後火速搬着辎重往回走。傅海吟問權随珠,城裡的人怎麼辦,權随珠隻說,如果不走,待會兒全沒了。
他們二人在驿站内稍作歇息,冬天天黑得早,這會兒四周點燈,又因雪夜,大霧四起,兵士凍得發顫,圍在一起生火取暖。這種天氣留在野外,凍死人都是常事,蕭遙自己也凍得瑟瑟發抖。
聶柯在地上頻繁跺腳,仿佛這地多踩一會兒就會把腳凍僵,“蕭帥,你說我們現在回長安有用嘛,據說李戎拓已經挾持了皇帝,咱們去打李戎拓?就一千人呀。”
“不急,你是不是忘了鐵關河?他和建甯王估計已經在和李戎拓對峙,而且,盧彥則也不是吃素的,西面行營精兵銳卒不少,我們當務之急,是處理掉魏博的後顧之憂啊。”蕭遙忍不住也跺腳取暖,活動身子骨,把炭盆往前推了推,“那……有溫侍禦的消息麼?”
聶柯搖了搖頭,手裡捧着幹餅子,一掰一手的碎屑,“不知道啊,我們連皇帝去哪兒了都不知道。”
蕭遙心驚膽戰,昨晚一晚沒睡,現在連軸轉不免疲憊,躺在地上,裹了件毯子,鐵衣竟然也能防寒了,“我先歇息了。”
他害怕明天到來,又害怕明天不來。烏雲密布的夜,一絲光亮都滲不進來,伸手不見五指,像萬古長夜。
明天太陽會升起來麼?漫長的黑夜,會有多久呢?蕭遙全靠溫蘭殊那句溫柔堅定的話,終于勉強入睡。
次日蕭遙起了個大早,終于和聶柯率領的兵馬成功入相州城。故地重回,然而身邊已經沒了溫行,他顧不上神傷,就聽聞權随珠已經把一切都打點好了,甚至還為他安排好了客舍。
“原來如此。”聽完他講述的遭遇後,權随珠和他在驿館内商量接下來的計劃,“那我們現在,得先解決了魏博這邊,預計今日,魏州自相殘殺的消息就會傳來相州,到時候我們掌握機會,可以煽動相州人的決心,給羅敬暄一點顔色看看。”
蕭遙也這麼覺得,“對,羅敬暄一心除掉威脅,忘記這些人也會反撲。這是我們的機會,說不定能借此機會,讓魏博成功倒向大周,反正溫相在這邊的形象很不錯。”
“好,就這麼決定,接下來你我靜觀其變。”權随珠成竹在胸,可蕭遙面上顯然有些遲疑,“你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有機會反撲,應該高興才是啊。”
“溫相身陷囹圄,子馥杳無音訊,我實在高興不起來。權姑娘,你不想回長安看看你叔父?”
權随珠轉了轉眼珠,深思片刻,這會兒站起身往外走,蕭遙也跟了上去,“怎麼說呢蕭九,咱們帶兵打仗的,總得沖在前頭,拼出些生路來。可能你跟我不一樣,你跟溫十六……呃,我聽聶柯說,你們關系很不錯?容易有顧慮,很正常。”
“那你沒有顧慮?”蕭遙問。
“遠在天邊的顧慮是顧慮,近在眼前的憂患是最先要考慮解決的,你看手底下這麼多人,你能不管他們,說跟我一起回京師,或者跟我一起打魏博嘛?不能啊,我得先把眼前這些人想要什麼,我該往哪兒走的問題解決了,才能想更多。”
“我以前帶兵也是如此……身後不必考量隻管往前沖,現在啊,不一樣了。”蕭遙長歎。
與此同時兩個小兵蹦蹦跳跳吹着口哨走上前,手裡有一串金色飾物,因為太過招搖,被蕭遙看見。
“你們兩個,不是說不讓搶麼?”蕭遙命令二人上前。
兩個小兵對視片刻,趕緊跑到主帥這裡,“指揮使,不是我們搶的哇,是那夥人,想要出城下葬親戚,可現在全城戒備不讓放人,我們就……”
蕭遙定睛一看那金跳脫,三魂七魄去了一半,一把搶了過來。
“指揮使我們不敢了!以後我們不拿百姓一分一毫!”
權随珠扶額,示意倆人可以退下了,“你這麼缺錢?不用跟小卒子搶哈。”
蕭遙好似沒聽到,沖向二人,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嘴皮子都不利索了,“你們……你們從哪兒拿到的?下葬?要下葬誰?說啊!”
小兵不明所以,指着街角一輛推車,上面貌似躺了一個人,用白布覆蓋,邊沿垂下一隻發紫的手。待蕭遙走近才發現,這隻手和平常凍紫不一樣,布滿了蛛網一般的血絲。
左手食指指關節,還有一顆痣。
旁邊身着麻衣的少年回過頭來,一看見蕭遙就開始嚎啕大哭——
“小舅!”
裴洄沖進蕭遙懷裡,哭聲嘈雜,上氣不接下氣,“我爹,我娘,都沒了……長安也沒了……”
蕭遙猶如木人,輕輕揭開了白布。
躺着的人,渾身遍布紫色筋絡,嘴唇白得瘆人,又幹枯起皮,原本光可鑒人的頭發,似秋日枯枝敗葉,毫無生機,又零散鋪開,混雜在一車茅草中。
塵土遍布下,依稀可見衣衫原來的顔色和紋路——鵝黃蘭花紋衣袍,如今已破敗不堪,他心口還留着另一條充作項鍊的金跳脫,在灰茫狼藉中,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