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關河。
鐵關河看他的眼神絕對可以用不懷好意來形容,尤其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大晚上的,溫侍禦怎麼出來了?”
這話說得格外陰陽怪氣,真是令溫蘭殊費解,怎麼就不能好好說話呢?“拿餃子。”
“我屋子裡還有點兒,要不給溫侍禦拿過來?”鐵關河抱着雙臂,審視溫蘭殊局促不安的神情,覺得很有意思。
“我還沒到跟人家讨要餃子的地步。”溫蘭殊颔首示意,就打算先行一步。
錯身之際,鐵關河蓦然回頭,“是啊,溫侍禦生來尊貴,哪怕逃難也衣食無憂,自然不吃嗟來之食。就連現在,我屢屢與溫侍禦碰面,溫侍禦也想不起來,我們在哪兒見過。”
鐵關河低頭,呼出來的熱氣甚至都撲在了溫蘭殊臉上,近乎威脅。
溫蘭殊不悅,“那你說說,我們什麼時候見過?别一天天話裡帶刺,以為旁人脾氣好,就一而再再而三挑戰底線。從建甯王府到沙苑,你就一直看不慣我,又是灌酒又是故意坐對面。你可真有意思啊鐵關河,要是真不待見我,幹脆别把我當回事,不待見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沒覺得你有什麼特别的。”
鐵關河驟然一驚,許是沒想到平時溫吞的溫蘭殊這會兒能反唇相譏。
“指揮使還有别的事嗎?沒有我端餃子去了。”
“太後……要見你。”鐵關河啧了一聲,“要我帶你過去麼?”
“不用了,我認得路。”溫蘭殊心想還真是躲不過啊,轉身又走了。
鐵關河冷笑一聲,不知道在笑誰。也是在一個風雪夜,有個小孩跪在丈人觀的草藥堂前求一味藥,衣不蔽體渾身帶泥,磕了幾十個響頭。
但是那道士為難地看着乞丐一般的小孩和庫存見底的茯苓,又看了看丈人觀裡急需大量茯苓給溫蘭殊煉丹的觀主,最終兩廂權衡下,還是把所有的茯苓都給了觀主。
那扇門重重關上,寒冷,無光,小孩抱着空碗,淚水劃在臉上,很冰,寒冷徹骨。風吹着來時路,枯草匍匐,這就是亂世啊……道士那句話一直在他心頭盤桓,最終成了心魔——
“别怪我,要怪就怪這個世道,誰讓你是個可有可無的草芥。人家是節帥的兒子,我肯定得給人家啊……”
小孩回到家去,面對一地岑寂,在佛堂暫時栖身的母親已經沒了呼吸,屍體僵硬。僧人說要給母親下葬,草席一卷,把人擡走了。他久久沒有反應過來,下葬是什麼意思,隻是望着很多年沒人供奉的佛像,雙眼空洞無神又幹涸,一滴淚也流不下來。
天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君不仁,我為草芥。
神佛說六道衆生平等,生前不仁,死後入三惡道。
他不怕死後入三惡道,他覺得自己活着已經是在地獄了。
人在世上一旦沒了親人,就會像遊魂一樣,多少年渾渾噩噩,如何過來的,鐵關河已經沒有印象了,一切回憶在這場風雪裡收束,那雙手變得堅硬寬厚,有别于原先順風匍匐無能為力的草芥。
“溫蘭殊,你這輩子還沒有遺憾,你不覺得缺點兒什麼?”他獰笑道,旋即回頭走向來時路,和多年前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捧着一個空碗,也不用踩着麻鞋身着布衣,收獲别人嫌惡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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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搴蘭居,太後并沒說别的什麼,隻是問了問父親的身體,又問他最近在朝廷如何,溫蘭殊一一作答。這話題不受控制,漸漸地就到李可柔這兒了。
可以理解,李可柔是太後唯一活着的女兒,而盧彥則又是溫蘭殊表侄。溫蘭殊汗顔,這輩分還挺怪的……
“我以前一直想見你來着,聽浮翠說,她和你在乾極殿吵了一架?我已經說過她了。”
溫蘭殊心道怪不得李可柔看到他就跟點了炮仗似的。
太後多年來早已不複當初垂簾聽政的銳氣,可能遭遇世事磋磨,又被一個看不上的庶子軟禁,心中郁邑難以平息,再加上容華不在,平白多了些暮氣。她發髻華美精緻,紫色袍衫外是層層疊疊的棉袍狐裘,浮翠時不時在前面添炭,幾乎那炭一白就會被挪去放進籠子然後扔進雪地裡。
這間房子還有地龍!整個清虛觀,有地龍的怕是隻此一間。長安的冬天冷,很多都是熬一熬就過去,大不了多來幾個炭盆,誰燒得起地龍啊?皇室燒得起,權貴燒得起,溫蘭殊那仨瓜倆棗,還燒地龍,把俸祿全貼進去都燒不起。
“無妨。”溫蘭殊隻能打着哈哈,同時感受這奢靡尊貴的地龍。
“你不在意?”太後又問。
“自然,長公主脾氣如此,臣又能如何呢。”溫蘭殊苦笑。
“你不在意就好。她就這脾氣,所以我一直說,她跟盧家兒郎根本不合适。她那天又和我添油加醋,說盧家兒郎跟一個琵琶伎私奔,是你撮合的,言辭多有輕慢,我說了她好多遍,她都不聽。現在想來都是我教女無方,小時候太驕縱她了。”
溫蘭殊連連點頭,他惦記荠菜餃子,一聊起李可柔來他就想跑。
“盧家兒郎的性子,适合有個溫柔可人的在一旁,盧公與我都知道,所以多年來未曾說起他們婚事。沒想到她從洛陽回來,拿着張空白诏書,真是扯着雞毛當令箭。”
溫蘭殊心道太後您不必對我一個外臣說這掏心窩子的話我對您閨女嫁給誰真的不是很關心隻要不是我的表侄就好。
誰知這太後像是他鄉遇故知,說起話來停不下來,“兒女婚事怎麼能由着他們性子來呢?我們做長輩的,當然要掌掌眼,多方考慮。”
溫蘭殊心想不妙……
“我覺得柔兒需要一個性子溫和又妥帖的夫君,雖說你和她有過節,但是這都是小問題,沒什麼說不開的,彼此一聊就能放下,畢竟過日子講究個長長久久。我跟你父親有太多遺憾,若你和柔兒能相處,也算是全了韋、溫兩家體面,你意下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