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一切溫蘭殊回到了禦史台的公廨,對于他在公廨連着值了半個月的夜,禦史台同僚向來是樂得看到這一幕的。他伸了個懶腰,擎燈入了自己在公廨的屋舍,四下逼仄,床鋪也窄窄一條,沒什麼人氣,僅僅供安眠倒也罷了。
沒辦法,答應李昇的事兒一定要做到,兩個人像是拉鋸着,都畏懼徹底撕破臉後的下場。
都有顧忌。
窗外有個人的身影,溫蘭殊睜眼,看外形,應該是聶松。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衣食起居,聶松都會額外留意,這是李昇下的死命令。而他也不想進宮和李昇共居一室。溫蘭殊甯願被這麼監視着,也不想找李昇,瓜田李下,應該避嫌。
“小殊。”
溫蘭殊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李昇為什麼來禦史台公廨了?!有那麼大一個乾極殿不住,來這兒站床頭?
溫蘭殊不想說話,卻還是礙于君臣之禮,“陛下回去吧,你今晚估計要夜叩宮門,我又得引經據典寫洋洋灑灑三千言了。”
禦史台就是如此,看誰犯禁,然後用華贍辭藻,用文人的迂回方式大罵特罵,有的人文采不好,可能連自己被罵了都不知道。宮門入夜一般是不開的,這時候身為禦史台侍禦史,他就必須得寫篇文章來勸谏,到底還是不能罵皇帝。
“可我想見你,你最近都沒來找我。”李昇側過身,往前走了幾步,“外面有點冷,我能進去嗎?”
得……總不能把皇帝拒之門外吧?這樣一來,凍壞了可怎麼辦?一入冬,長安的夜裡四處都是寒氣,不進來真的會凍死人。
溫蘭殊給李昇開了門,臉上堆着倦容,身上還披了袍衫,“來吧。”
對于溫蘭殊心軟這個特點,李昇向來是利用到極緻,他知道,溫蘭殊是那種吃軟不吃硬的人,你要是硬來,那底線明确不可跨越雷池半分,你要是軟磨硬泡,反而是顧慮重重,率先服軟。李昇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一改原本的精明,表現得需要依靠,為此忍了五年,扮作一個什麼也不會的蠢貨。
直到後來身體上的沖動再也無法掩飾,他隻能露出馬腳。
如果不是那次的沖動,李昇能再演下去,他總覺得人的身體是不受控制的,那種沖動類似于一種動物的本能,看起來不體面,可他心裡确實是這麼想的。
作為大權在握的皇帝,李昇打心眼裡沒對誰服過軟,溫蘭殊問他為什麼不叫自己的字,反而一直叫小殊,父親也沒這麼叫過。
李昇藏着掖着這種居高臨下的掌控欲,縱手握住了溫蘭殊的肩膀。
單薄,瘦弱,掌心和骨頭間好像就那麼一點肉。
溫蘭殊警惕地回過身,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李昇永遠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要是外面下着大雪凍得難捱,換做别人可能就放棄演這麼一出戲,可是李昇畢竟是李昇,外面越艱苦越惡劣,越能展現自己的可憐。
真是拿捏準了他會心軟。
“陛下去床上歇息吧,我走了。”
溫蘭殊錯身就想走,兩側是豎着的書架,大概一人高,将他們的身影很好地藏了起來。
李昇眼疾手快,從背後抱住了他。
寒冷的夜,呼嘯北風自窗戶縫吹進來,吹得窗戶紙沙沙響。暖爐裡的熱沒能溫暖李昇半分,他渾身都是冷的,唯一一點溫暖可能就是溫蘭殊身上那點兒。又或者說,隻有溫蘭殊能夠溫暖他。
“放手。”
李昇才不會聽溫蘭殊的話,不論如何,現在懷裡的人無法逃脫,“朕命令你,不許走。”
“夠了,你還要這樣到何時?”溫蘭殊想把自己的手臂抽出來,剛剛因為這猝然的舉動,燈盞掉落在地,其中的火苗經風吹拂,搖搖欲墜,滅了。
“感覺到我的心跳了嗎?哪一天它不跳了,可能就不會這樣了。”李昇凄惶無助地笑了笑,指揮若定的少年皇帝命令百官都是一副漠然冷淡的模樣,享受着所有人對他的恭敬,卻唯獨得不到那一點溫暖。
他在寒冷裡忍耐了太久,最近又忙于軍務,一旦涉及到軍事調動,忙起來簡直是腳不沾地,腳夫傳遞信報,一日三次,各地刺史上報又有誰造反,他隻能調集全國各地的軍隊前去平叛,樁樁件件下來,似乎沒有盡頭。
一旦退出明堂,他就能短暫地去下身為皇帝的面具,扮演成一個受害的孩子——以前他演技精湛,尚且能騙過溫蘭殊。
真可笑啊,唯一一點暖,還是他騙來的。
“你是皇帝,我理應效忠。”溫蘭殊依舊掙紮着,“别的,陛下自有很多法子去消遣,解憂慰心,那不是一個臣子該做的,我張口閉口隻有之乎者也和仁義禮智,你不愛聽,我也不想裝作一個奶娘,包容你安慰你。李昇,你從一開始就想錯我了,早點清醒吧,你心裡的溫蘭殊和我不一樣,你裝了五年,你以為我沒在裝?跟你一起在蜀中的那幾年,我一點兒也不高興,真的。”
這話來得突然,猶如一根根冰錐,往李昇心上紮,又冰冷,又痛。
“你不是喜歡我。”溫蘭殊還在繼續,“你是喜歡這種馴服的感覺。我跟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也不一定是喜歡男的,早點兒明白,對誰都好。”
說罷,溫蘭殊合上了門,心跳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