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彥則不會溫柔勸和,也不會順着鐘少韫的話往下說,在盧彥則看來,這世上想活的人那麼多,死太容易了。要是真一心求死,那他攔也攔不住,不可能随時跟在鐘少韫身邊。
那麼為什麼還要帶鐘少韫來這兒呢,是想讓鐘少韫明白什麼呢?
話已至此,盧彥則忍不住動容,唱出了那首軍中流傳的《隴頭歌辭》: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鐘少韫喃喃道。
盧彥則背對着他,漸漸步入光明裡,他的聲音近乎哀歎,也沒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活下去吧,少韫。在這亂世,死比活容易得多……”
良久,他聽到鐘少韫緩步追了上來,他回過頭,細微的聲音裡蘊含着不易察覺的情意——
“我想讓你活下去。”
晚上回來後鐘少韫早早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句話太有力量,又或者是亂葬崗的景象過于駭人,鐘少韫回來後依舊一言不發。
陳宣邈抱着個貓兒進來,輕手輕腳,“盧帥,看,我今天在城裡巡邏抱回來個小貓。這貓太小啦,又沒娘,隻能吃泔水,餓得皮包骨頭,我就把它打理了下,想着有貓在,那位說不定能開心點兒。”
盧彥則正挑燈看劍,一聽陳宣邈來了,就把劍塞了回去。陳宣邈瞟了眼,看見“悲回風”三個字,眼睛都瞪大了。
盧帥平時很少用這把劍,想來因為是祖傳的寶劍,不便拿出來。刀劍是耗材,要是有個閃失就不好了。陳宣邈多看了眼,小貓被盧彥則抱走還忍不住偷看。
通體純白,橘樹紋理,和某兵器譜上說的沒什麼區别。盧家祠堂還有個好寶貝,古雪刀,多少年了都未曾面世。今日讓他窺見悲回風,也是值了。
小貓哈着氣,尾巴炸毛,發出尖銳的鳴叫,想要掙脫。
“狸花貓性子就是虎。”盧彥則無奈放下小貓,“剛出生沒幾個月,就沒娘了,身型還這樣小。”
小貓晃晃悠悠,爬上毛毯。鐘少韫此刻蓋着毛毯側躺着,悠悠睜眼,就看到一隻小貓無辜地看着他。
他想動指頭,結果小貓歪着身子躺了下去蜷成一團,跟他一模一樣,露出圓滾滾的後背。
陳宣邈心道這狸子成精了吧,還會自己跳上去,連教都不用教。
“那什麼盧帥我還有事我先走了啊!”說罷陳宣邈一溜煙跑遠了。
盧彥則坐在鐘少韫枕邊,借機摸了兩把小貓。這貓完全松懈,全然沒了剛剛的警戒,真是奇怪。“等天明了,我就把它送走。”
“為什麼。”
“野貓就該在天地間,不該拘束了。”
“它還這樣小。”
盧彥則任由鐘少韫枕着他的大腿,“小也沒辦法,它本來就屬于天地。”
“它可以當家貓,卧在膝頭,不憂心風風雨雨。”
“角落一隅真比海闊天空要好?”
“外面很危險。”
盧彥則低頭看他,就算是傻子也該明白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了。他有兵馬有刀槍,天地遼闊,他能信馬由缰去闖,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但鐘少韫到底不如他,甯在他羽翼下,離不了他。
他小時候救過一隻麻雀。小麻雀受了傷,羽翼滿是血痕。他細心照料了很久,和它相處,久而久之就希望小麻雀能留下來。
但是在痊愈之後,小麻雀飛走了,他手裡端着鳥食,隻能看到麻雀撲棱翅膀的背影,連片羽毛都沒給他留下。
從那以後盧彥則就自然而然以為,向往自由是一切生靈的天性,不會有人為了他,放棄唾手可得的自由。
鐘少韫是他養的麻雀麼?盧彥則看不大明白,他從一開始就告訴鐘少韫,我不是好人,選你是因為你有用。好像隻要這麼一說就能保持體面,不至于在最後那麼落寞——反正我一開始就沒抱幻想。
恍惚中,盧彥則仿佛看到了年少那隻小麻雀飛了過來,落在他手指上,叽叽喳喳叫着,眼裡隻有他一個。
他鬼使神差捧起鐘少韫的臉,蠟燭恰好在此時滅了。
“少韫。”
“哎。”
晚間一點薄酒讓他心緒大亂,又能借着酒勁兒,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口。
“連死都不怕,更不要怕人言。我不喜歡輕賤自己的人,你明白嗎?”他輕輕拂着鐘少韫的眼皮,“我生死見多了,刀下也有不少權貴亡魂,貴賤在我眼裡沒差。”
說罷,盧彥則解衣躺下,側身抱着鐘少韫,呼吸聲清晰可聞,“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