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渭南。
在探查權從熙之前,溫蘭殊打算靠着這根旌節先把渭南的事兒了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節,佛寺在今日會舉辦水陸道場。據說目連之母因為貪婪被罰轉生畜生道,目連為救母親,自願供養群僧,從此佛門就有了盂蘭盆會的傳統。
梵唱自大雄寶殿傳來,那是《佛說盂蘭盆經》,溫蘭殊也跟在一旁,默不作聲。渭南縣的寺廟比長安小很多,規模比之長安也小不少,須彌山的畫像更是粗糙,跟顧子岚的畫沒法比。不過那粉刷的顔料倒也不失虔誠,正中央的釋迦慈悲目輕斂,垂眸看世人。
羅漢和菩薩裙裾飄飛,璎珞絲縧被墨線勾勒,打底的祥雲和彼岸淨土,以及周圍空靈的梵吟能讓他的心稍微安定下來。他閉上眼,想象自己進入無色天,沒有身形也沒有思想,什麼也不是。
雨停了三天,寺廟内香客瞬間如雲,不少人出資供給僧人,成擔的蔬果堆積在庭前。他們有人是為了超度已死的親人,有人是為了贖罪惡。僧人會根據他們的情況,給他們河燈,并用柳枝蘸水往上面一灑,權當是開過光。
溫蘭殊走出大殿,負責丈量的官吏已經先他一步出發了,與官吏住在驿館不同,他在寺院落腳,就這麼住了幾天,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僧人應付完幾個香客,回身朝溫蘭殊雙手合十,“多謝施主供養諸僧,此乃大功德之舉。”
溫蘭殊面容沉靜,“積德行善麼。”
僧人從袖中掏了枚護身符,“這個護身符就送給施主吧,它能保佑你平安。”
溫蘭殊接過去後颔首一笑,他該去田埂裡了,該切實看看這片土地是什麼樣子。也許隻有忙起來,他才能忘記那天瘋狂的一切。
他去縣城外受災較嚴重的地方,踩着一腳淤泥,有些地方已經盡數被淹沒無法再耕種,洪水攜帶的泥沙此刻泛着一股腥味兒,在陽光炙烤下暖烘烘得讓人惡心。原本荠麥青青,此刻千裡赤地,一年的收成蕩然無存,疫病又蔓延開來。
别說米了,命都要沒了。
對此,溫蘭殊先是找了一夥人來搭涼棚治病施粥,又開了渭南倉,渭南令氣急敗壞,因為如此一來渭南倉答應給朝廷效節軍的供給就應付不上了。
農民吃不飽和軍士吃不飽誰更恐怖?
溫蘭殊有理有據,那你是想把百姓逼成流民軍麼?
總要給禦史三分薄面,渭南令張敏求忍氣吞聲,心道這下徹底完蛋,溫蘭殊是個死較真的,一查到底,全家玩兒完。
溫蘭殊沒有興趣和他多說,秉公辦事,自己則在城外的涼棚下處理鐘少韫的狀書。鐘少韫現在行蹤不明,狀書也僅僅作為一面之詞,但是上面具體的事情和渭南令有關,就不得不注意了。
一排長長的涼棚下,橫七豎八躺了不少病人,佛寺裡的醫僧和民間的醫師都來此義診,溫蘭殊見自己幫不了什麼忙,就翻着卷宗在一旁處理。
聶柯在他身後,“主子,你怎麼不去府衙啊,這地兒多病多災的,傷了貴體怎麼是好。”
“都是肉體凡胎,何來貴體之說?”溫蘭殊濡濕筆墨,斜靠着牆根,那身绯袍在一衆灰布邋遢衣衫裡脫穎而出,光鮮亮麗,這會兒也着了泥灰,聶柯有點心疼,绫布料子直接坐在地上,被石頭劃破了可怎麼辦?
溫蘭殊卻好像沒有感覺,看文書看久了,眼睛酸痛,停下來揉揉眼,這會兒有好幾個小孩在暗處等待已久,于酒旗下彈出小腦袋瓜,竊竊私語。等溫蘭殊注意到後,就蹦蹦跳跳走過來,手裡捧着草紮的小兔子、蚱蜢和柳樹編的發圈,不待他反應過來,塞到他手裡又戴在他頭上。
最後面的小孩,雙手捧了個餅子,那雙手洗的幹幹淨淨,胳膊卻沒好好洗,跟小兔子一樣都有泥點子,“哥哥,吃!”
溫蘭殊伸手接過,柳樹圈還耷拉着露水,劃過他的眼睫毛。他竟是難得地笑了一下,嘗了一口餅子,“很好吃,謝謝啊。”
小孩紛紛看了對方一眼,笑得合不攏嘴,“哥哥你不開心麼?”
他這幾天确實心情低落,“是有點,不過現在好多了。”
“哥哥要多笑啊!”比較膽大的那個孩子忽然道,“你人這麼好,我們都很喜歡你,你這樣的好人,就該開心一點嘛!”
溫蘭殊怔然,至少他還能做點事,至少還有人需要他不是麼?他愛憐地摸了摸其中一個小孩的臉,“好啦,去玩吧。小孩子,就該無憂無慮的。”
于是小孩又一哄而散,聶柯在一旁倒茶喝茶,竟也是看不懂了,“我說主子,你把陛下給你的禦膳都分給佛寺,又逼着渭南倉開倉放糧,這麼做你就不怕會被說?”
“五谷從地裡長出來,他們種的糧食,他們為何吃不得?即便是禦膳,也是從一粒粟播種而來的。”溫蘭殊低頭,不再說話。
“可你吃得也太少了,隻吃那點兒米湯,夠填飽肚子麼?這麼多田畝數,你光是算也要算暈了。诶,我好像昨晚起夜的時候看到你屋頂上有人,然後往你門前放了點兒什麼。”聶柯好奇問,“他是誰啊?你認得嗎?”
“……跟你無關。”
接下來聶柯的碎碎念溫蘭殊都不放在心上了,光是各鄉報上來的數,他就得先做一部分鈎覆——也就是複核,最後再統計整個縣有多少。除此之外,大理寺的案子也順便辦了,他還不知道鐘少韫家到底在哪兒,隻能等手頭要緊事做完,再去核驗鐘少韫奏狀是否屬實。
草菅人命,逼良為娼……鐘少韫狀詞中的姐姐阿皎原本是良家女子,因交稅不及再加上父母雙雙離世,被迫賣身,但鐘少韫讀書又很有天賦,她用賣身的錢來供弟弟學習,弟弟也會來幫她填詞度曲,發誓考上功名就一定要贖姐姐出來。
但是阿皎死了。
溫蘭殊看得眼淚潸然,鐘少韫并沒有因為阿皎的出身而嫌棄阿皎,這已經很難得了,偏老天無情,要奪走鐘少韫唯一的念想。阿皎被張敏求看上,強行帶走,然後送給了京兆尹窦德偃,而窦德偃一次宴請客人的時候,堂下因為阿皎起了争執,鬧得一片狼藉,窦德偃為了平息怒火,直接手起刀落殺了阿皎,并表示不要因為一女子傷了和氣。
鐘少韫曾經上訪京兆府一次,被打了出來,而後走投無路,去敲了登聞鼓。
溫蘭殊鼻子有點塞,手掌蓋在眼睛上,沾到些許淚花。最近不知道是節氣到了還是别的什麼原因,總是容易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