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阿九還活着嗎?有看到太陽嗎?
一旦換了身份,成為禦史台的禦史,那麼早朝自然避無可避。天剛明,不到寅時,溫蘭殊就得起床準備衣裳,紅線打着哈欠給他穿衣服,他笑得合不攏嘴,“你的發髻簪得東倒西歪,快去照照鏡子。”
紅線一聽就趕忙捧着菱花鏡,左看看,右看看,“公子你騙我!”
溫蘭殊眼睛笑得彎成月牙,他又想起昨天紅線那句話——
公子單純,容易被壞人騙。
彼時一直覺得是鹹吃蘿蔔淡操心,誰能想到小丫頭驚世駭俗的言論竟然絲毫不差。今天上朝該怎麼辦呢?明明之前無比期待被再次起用,為何現在膽戰心驚、戰戰兢兢起來?
朝會沒什麼大事,大緻講了效節軍和平戎軍。李昇有意拿效節軍來抗衡權從熙的平戎軍,又因這平戎軍平蜀滞留許久而惴惴不安,生怕最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不知怎的,朝會七嘴八舌就開始讨論起權從熙的出身來……
有人說權從熙不是世家出身也沒有家室可以控制,唯一可提起的就是當初勤王的功勞。
那次魏博攻入京師,來得實在太快,溫蘭殊還記憶猶新。是在臘月,家家戶戶已經在準備過冬了,臘八粥的香氣是元日的前奏,秋收冬藏,勞碌了一年的人終于能在臘月後逐漸放松下來,貪戀那小小一爐炭的暖。
他當年還是個左拾遺,沒什麼要緊事,偷得浮生半日閑,白馬銀槍,饒是寒風瑟瑟也不荒廢弓馬,時不時叫上獨孤逸群一起,那人說太冷,要不算了吧。
溫蘭殊說,要是人人都這樣,江山誰來守呢?
他一直都是這樣,有時候會讓人煩,因為冬天本來就冷,懶怠是人之常情,偏他當年趁熱打鐵慣了,以為年紀輕就該枕戈待旦,不可荒廢光陰,多年後回想起來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煞風景。
不過那話是真的,後來也一語成谶。他登上城北的校場,挽弓射靶子,差強人意,跟上過戰場的人比起來還是差一截兒。一旁的老将軍說他沒有魄力,總是斯斯文文的,上戰場可不能斯文。
他說角弓難控,天太冷了。
老将軍對他一笑,接過他所說的“難控”的弓,對準百步外的箭靶,搭箭一射,離弦箭嗖的一下,伴随着弓弦極度繃緊又收縮的振動聲,穩穩射中紅心。他驚訝地看着衣裳單薄的老将軍,肌肉虬結起來,快要把單薄的衣衫撐破。指關節處老繭腫脹,一看便知是經年練習弓馬,手掌也厚實有力,給溫蘭殊一種能捏碎自己的感覺。
這人竟是個不怕冷的。
溫蘭殊問他,不冷嗎。
老将軍呵呵一笑,這算什麼,以前行軍鐵衣穿在身上比不穿還冷呢!當兵的男兒,連鐵衣都能捂熱!
溫蘭殊不再說話,老将軍見他脾氣不錯,就說了些體己話……好些日子沒看到這裡有人來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很多年前,蜀中有群盜匪,他們打家劫舍,想自立為帝,跟魏博一樣,如此一來,就嘯聚山林,不事生産。官府一開始還拿家眷作為人質,說你們要是不下山,我就把他們都殺了。
這些話沒有奏效,亡命之徒多是孑然一身,換句話說要是媳婦孩子熱炕頭,誰會選擇當山大王呢?官府就沒辦法了呀,派兵去剿匪,往往事倍功半,原本合在一起的蜀中三鎮——西川、劍南、東川,漸有分裂之勢。
蜀中男兒憤憤不平,其實劍南俠氣曾經也盛行……
溫蘭殊不大明白,朝廷不是說蜀人暗弱,所以要借助朝廷外的兵力去鎮壓蜀地麼?
老将軍搖了搖頭,渾濁的眼睛裡似乎充滿了激蕩的風雲往事。
不是啊,不是的……那年平定蜀中的,是蜀人啊……
溫蘭殊不以為然,他覺得老将軍在騙他,當初平蜀是父親和朝廷的軍隊一起打下來的,怎麼變成蜀人自己的功勞了?後來先帝幸蜀,還全依靠父親治蜀有功,不然先帝肯定繞道去河東而不是蜀中啊。
老将軍看着他,長長歎息,最終什麼都沒說就回去了。溫蘭殊像是聽了個杜撰的荒誕不經的故事,還沒有結尾,總覺得意猶未盡。等他發現狼煙滾滾,繼而抛棄京師在成都盤桓許久後想要再找老将軍,卻隻能找到一座墳茔。
上面刻着,舊玄鷹突騎都尉之墓。
沒有名字。
思緒飄回現實,廷議之後大家紛紛覺得需要找一個使者去探查權從熙的情況,其中韓粲以為應該派心腹去。
“朕已經派潛淵衛去查了,這會兒誰更合适呢?”李昇高坐明堂之上,望着底下群臣,最終将目光鎖定在了清癯的溫行身上。
溫行治理過蜀地,現今節度使又是韓粲門生,因此溫行去較為合适。而且解鈴還須系鈴人,常有溫行姑息養奸縱容匪患的消息傳出,讓這位宰相親自去看看也好。
溫行站出班列,“臣願往。”
李昇滿意地笑了笑,這樣主動會來事,不消他提點,也真是省心,“好,那就溫相……”
“不可!”溫蘭殊冒死上前,引得群臣側目。他走得有些慌張,官帽甚至都要歪斜了,手持笏闆,“溫相身子不大好,近些年不可舟車勞頓。身為人子當服其勞,臣願代溫相前去!”
李昇眉頭微微一皺,握着憑幾的手掌,幾乎要在鎏金的把手上面留下個手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