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遙掩面偷笑,“啊……那确實有,不過意外之喜更多。”
倆人的“親昵”自然又被正對面的溫蘭殊看見了。蕭遙這會兒擡眼看去,剛好和溫蘭殊打了個照面,趁着這機會,他倨傲地昂起頭,平視溫蘭殊,直勾勾看着,也不知道躲,偏要把對方看害羞了才罷休。
溫蘭殊不發一言,盡管所有的争論因他而來。他深知自己要是說得不對,不僅不會起到辯解的作用,反而會越描越黑。
他不喜歡被動,于是這會兒也不管什麼越級言事了,直接起身,走到大殿中間,兩側公卿被吸引去了目光,紛紛看向他,不知道這是整哪一出。
溫蘭殊俯身,将朝笏往前一推,深鞠一躬,這樣算是行禮,“陛下,臣聽說渭南縣謊報災情,災民不堪其擾,走投無路下敲登聞鼓。臣竊以為,見微知著,渭南縣又是漕運樞紐,重中之重,不可等閑視之。”
京兆尹窦德偃暗道不好,望向韓粲,意思就是說韓相你可不能坐視不管就看底下人厮殺成這樣啊,趕緊出來說句公道話!
京兆尹下轄的縣出了這等事,窦德偃難辭其咎,對韓粲而言損失不大,因為韓粲手底下人想當京兆尹的多了去了,可是對窦德偃而言,摘不幹淨就是死路一條,流放到外面做官。好一點的在京畿,不好的就是邊疆,他可吃不了這種苦哇!
窦德偃看韓粲久久未動,隻好自己出列辯解,“回陛下,臣以為溫少卿這是越級言事。你一個太常寺少卿,手為何要伸到渭南縣去?而且渭南縣之前上報,陛下也派了禦史前去詳查,得到的結果和縣令一般無二,你如何敢主觀臆斷,懷疑複核的結果呢?”
“一個小老百姓,要不是被逼無奈,怎麼可能會敲登聞鼓?而且你也說了複核過了,派去詳查的禦史是誰,和京兆尹你是什麼關系,到底是不是自己查自己,窦府君,你敢不敢言明?”溫蘭殊絲毫不怯這些官場上的老油條,慷慨陳詞,“你們想壓制小老百姓,不讓他們出頭有的是辦法,而他們想狀告你們,就得被扒一層皮、流一身的血!滿堂公卿,誰做官不讀《論語》,誰不知‘苛政猛于虎’?現如今享受萬民供奉卻尤嫌不夠,還惦記百姓手裡的幾斤米?”
溫蘭殊已經做好被韓粲黨羽群起攻之的想法了,之所以說這些,主要是這幾年實在是憋得夠嗆,急欲發洩。
窦德偃聽了這話隻覺得可笑,“那溫少卿有辦法解決軍費開支麼?近幾年朝廷官員的俸祿一減再減,各處誰不是開源節流,你有法子嗎?”
這樣一來矛盾就轉移到了書生紙上談兵。
溫蘭殊才不會跳進圈套裡,“窦府君,那你是承認,自己确實為了多收稅所以瞞報災情?”
窦德偃哽噎,溫蘭殊乘勢追擊,“我越級言事與否,天下自有公論,大不了就是丢了官帽,回家種地去,我是不怕的,可我就是得把事情說明白,有沒有瞞報,瞞報了多少,都要說清楚!”
滿堂寂靜。
“好了,你們忠心體國,朕都明白。不過窦卿說得也不錯,國家正是大力養兵的時期,溫少卿既然這麼說,是已經有了法子了?如此一來,少卿在太常寺待着就沒什麼必要了,即日起就去禦史台吧,朕命你去渭南縣徹查田畝一事,務必絕對精确,不可讓黎民百姓寒心,覺得大周隻知盤剝百姓,不知休養生息。”
溫蘭殊好像第一天才認識李昇,見狀也隻能領旨謝恩。
皇帝已經答應把自己從太常寺放出來了,溫蘭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散朝後,皇帝特意叫溫蘭殊去了内殿。政事堂就在一側,是宰相才能去的地方,大周的宰相有很多,數目不定,前頭一般會冠有“同平章事”,溫行和韓粲都是如此,剩下幾個也都各自站隊。
嚴格意義上來說,溫行并不算是清流一脈之首,算是一個旗幟,海内文人期待溫行能夠施展仁政,以君子之德感化萬民,因此這樣一個人是決計不會結黨的——一是不會,二是不能。
真正的清流之首,是盧臻,在前朝則表現為盧彥則及其背後的一些官員。
所以溫蘭殊應付裕如的底氣其實也來源于盧彥則的範陽盧氏。
其實範陽盧氏對于溫行的作風并不是很滿意,因為溫行太剛正不阿了,這樣的人很難給自己帶來好處,也無法在周圍形成團體,遲早會被厭棄,成為衆矢之的,所以不出意外,盧彥則将會成為溫行走後,盧氏一黨在朝中的頂梁柱。
至于溫蘭殊?那就更不重要了。
這是一個術比道更重要的時代,他溫蘭殊頂多是個更高一層的鐘少韫,派去打狗的肉包子。
溫蘭殊心裡激蕩,久久難以平息,他還沒想好怎麼應付李昇。這會兒侍女将泡好的蒙頂石花捧了上來,這是蜀中名茶,每年都會供奉那麼幾斤。皇帝賞給這個大臣一兩,那個大臣一兩,他偶爾也會得到一點兒,不為别的,因為他和李昇初遇就在蜀中。
李昇再怎麼厭惡蜀中,也不得不承認,他們初遇之地就是那兒。
皇帝病一好,阖宮上下喜氣洋洋的,侍女和宦官都比之前輕松了。他們伴君如伴虎,本就不容易,之前皇帝發病,被太後遷怒打闆子也是常事,至少這樣一來,打闆子的由頭也變少了。
他們不明白溫蘭殊為何心情沉重。
差不多日上三竿,政事堂的事情處理完了,李昇屏退所有婢女和宦官,偏殿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李昇跨過門檻,腳踩着地上淡淡流金,樹影下照,随風浮動。他撥開帷幄,走過隔斷,終于在層層幔帳之後看到那個因自己權力而俯首稱臣的人。
權力的滋味用過難忘,他以前真是想錯了,明明隻要一聲令下,溫蘭殊就不躲,會乖乖坐在這裡任由他擺弄啊,為什麼之前要裝病、裝作自己怕所有人呢?為什麼他沒有早早意識到呢?
溫蘭殊緩緩回眸,李昇伸手狎昵地摸着他的臉頰,那雙眼依舊充滿了傲氣,讓他愛不釋手,輾轉反側。
“你還是穿绯袍好看,整天穿黃衫,和樂工、宦官似的,像什麼話。”李昇蹲下身,餍足地笑了笑,“以後不許了,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