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乾興三年七月的這場雨來得格外豐沛,滿朝文武都以為這是國師虔誠求雨的緣故,所以在它下了一天、兩天的時候,禮部還拟了賀表上疏陛下此乃天賜甘霖,皇朝必定國祚綿長。
但是随着昆明池水暴漲,京郊農戶被淹,田地毀壞無數,雨卻依舊沒有要停的意思,這一場甘霖也漸漸變了樣。
乾極殿内,小皇帝李昇讓所有人退下,隻許宰相溫行在一旁。他吓得瑟縮,望着雪片般的奏章不敢出聲。
登基凡三年,他還沒養成遇事不慌的性格,隻敢在師長般溫和的溫行面前暴露自己的軟弱。
中書侍郎溫行業已習慣,從數年前在一團亂麻的蜀地找出皇子并将其推上皇位後,他就自然而然成為了皇帝在朝中唯一信任之人。
“溫相,我……朕該怎麼辦?”他手握着朱筆,顫抖着不敢下筆寫第一個字,“淹了這麼多地,稅收不上來,朝廷可怎麼辦?他們會不會,會不會廢了我啊!”
溫行歎了口氣,“無人能廢陛下。”
“那朕下罪己诏!”李昇着急忙慌拿起一張诏書專用的紙張,“上天降罰,朕……”
“陛下,盡人事即可。按照原本的規矩來,因洪災損壞田畝的農戶不必納稅,可以去官倉領糧,免三年稅賦。”溫行娓娓道來,如三月春風般柔和,緩解着皇帝的焦慮,“陛下隻要收攏民心,朝野斷無人敢反抗陛下。”
“好。”李昇平複呼吸。他想起之前關中地震來,還有一次隴右地震,那兒可是龍興之地,結果最後不還是平穩度過?
“可是免稅的話,軍費就不好辦了。朕剛建了一支軍隊,要是沒有糧食供應,那群兵痞子又該鬧了。”李昇焦頭爛額的,“溫相,怎麼辦啊。”
“也就隻能讓江淮運過來了。”溫行無奈道,“往年也是如此,陛下不必慌張。”
李昇這才松了口氣,“那就好啊,那就好。”
李昇已經習慣依賴溫行了,這樣一個臣子哪哪兒都好,不會逼他,也沒有盛氣淩人的感覺。援疑質理,條分縷析,總讓他覺得就算天塌下來都不用怕,有文臣在前面頂着。
“陛下若無事,那臣先告退了。”
其實在溫行眼裡,這樣一個問題都算不上是問題。無非是天上下了暴雨,暴雨淹了農田,既然已經發生且不可控制,那處理便是,有誰會真的怪皇帝,說天上下雨是你缺德呢?
但李昇顯然沒想着那麼簡單放過溫行,“十六郎呢?我……我想見他了,每次我睡不好,他都會進宮來陪我的。”
十六郎,就是溫行的獨子溫蘭殊。
溫行身形一頓,清癯的面容露出一絲隐憂,“臣……這就讓他入宮來。”
“他是不是還沒娶妻啊?”李昇試探着問,“朕把皇妹嫁給他如何?”
忽然,殿外響起一道驚雷,電閃雷鳴間,明晃晃的光照着溫行的側臉,長須也被穿堂風吹起,“陛下對溫氏信賴有加,溫氏若再尚主,恐會惹人非議。”
“哦,那他選好妻子了麼?”李昇不死心,依舊問。
“他還不急,不過臣已經開始留意了。”溫行膽戰心驚,怎麼皇帝突然來這一出?要是兒子溫蘭殊真的娶了公主,那就是李家的驸馬,要一輩子拘在長安,仕途也會受到影響。
“那就好,他差不多也該娶妻了,朕都已經有皇後了。”李昇松了口氣,“那愛卿先去忙吧,今晚朕想和十六郎一起叙舊。”
與此同時,十六郎正在暴雨如注的昆明湖蕩舟遊玩。
小舟的艄夫一襲蓑衣,也算是費解,哪家公子下雨天氣還要出來玩?雖然酬勞給得不少,給了平常三倍的銀子,咬咬牙也不是不能賺。
主要是這景也不好看啊。
傾盆大雨打碎了湖面,原本平靜如鏡的昆明湖這會兒就像一鍋被搖晃的水,荷葉被打得擡不起頭,耷拉着葉盤,荷花花瓣也漂在水上,時不時有紅鯉魚躍出水面吃一口花瓣。
亭台樓榭也淹沒在水汽之間,依稀隻能看到些輪廓。遠處的山影水墨畫般,被升騰的霧揉碎,數峰斜出。
如果耳朵聽不到的話,其實還挺美。
然而天公不作美,聒噪雨聲環繞着整個小舟,導緻艄夫有些話溫蘭殊都聽不見。
溫蘭殊在幹什麼呢?
他在篷下貓着身子,點燈寫書稿。
“公子!”艄夫大喊,“咱回去吧!差不多了,湖面上沒人了!”
溫蘭殊沒聽到,艄夫有點絕望了,就把竹竿橫放到一旁,沖進篷内,“公子,沒人了,咱回岸邊吧,這兒沒啥好看的,那片荷花也早過了。”
溫蘭殊指着稿子上的一滴水,那滴水洇濕了剛寫的字,偏巧又是艄夫蓑衣上滴下來的。他帶了些許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老人家,我又不是不給你錢。湖面上沒人我知道啊,我就是趁沒人來的。”
艄夫:“……”